北朝纪事(981)
她过去十七年的生活经验,通通都不够用了。
没有人能够依靠,也再没有人能帮她,她在那时候清楚地知道自己处境上的孤立无援,十娘也许永远都得不到宠,她的兄长也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洛阳陷落之后,最后帮过她的那个人,华阳公主也有可能已经没了。
如果始平王已经没了,如果始平王世子已经没了,即便华阳公主还活着,也是无能为力。
她迅速收起了残余的念想。她想活下去,也想再等等。庄子上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就只知道是主人的客人,不可以怠慢。后来变故,眼看着王府就不行了,庄头心思活络,也盘算过,想着要是有新的主子前来,可以把她送上去换取富贵。
但是一直没有人来。
也一直没有打听出她的身份。李九娘容貌娟秀,举止有度,伺候的婢子春晓多嘴,说粗布衣裳划破她的肌肤,让她连夜不能安睡——可见是个贵人。但是贵人怎么寄居在这种地方,数月连年不走?
李九娘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总被母亲骂不会识人脸色的自己竟然无师自通地会了。她当初带去始平王府、又被华阳公主送来伺候她的贴身婢子春晓有了别的心思,她不动声色在食物里下了毒。
那原是她备着给自己用的——最后也没舍得用。
春晓死了,她顺手嫁祸给庄子上的人,嚷着要庄头寻出凶手来,杀人偿命——那实在是个笑话,姚太后杀了她满门,谁偿命了?如果春晓卖了她,她需要偿命么?如今她杀了春晓,又谁需要偿命?
庄头见这么个娴静的小娘子竟然泼辣起来,口角也伶俐,一口一句大燕律。他是个庄头,素日在贵人面前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原见她孤身可欺,谁想是个硬茬。想一个小娘子,识文断字也就罢了,对律法如此精通,恐怕是来头不小,就算一时落难,保不定有什么亲朋故旧,万一撞在刀口上,岂不冤?
一时竟熄了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李九娘小心谨慎地过日子。
她知道她也许永远都等不到李家沉冤得雪的一日,但是太后已经没了,再过得年余,待局势稳定,她往卢家投亲,却是条可行的路。毕竟是她舅家,从前怕事,如今改朝换代,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一夜一夜的,翻来覆去地盘算,那些该记得的,那些该留意的,那些该避开的。
她不知道靠她自己,能不能让李家翻身,兴许是不能,连那么能干的兄长和那么聪慧的堂妹都没有成功。
但是只剩了她,恐惧铺天盖地的,从来没有退减过。
谁想——
来接她的是李愔。兄妹相见,恍如隔世。
然而也就剩了他们兄妹。十娘也没了,她之前还一心以为她能得宠,能翻案,能让他们重见天日,谁知道整个世界都翻了过来,她兄长落草为寇,从贼匪到军司马,如今高居吏部尚书,封华阴县侯。
让她觉得颠覆的并不是如今她兄长的显贵,而是她兄长曾经落草为寇的事实。
她知道她兄长的才干,总有一日能登上高位,却没想到是这样。这让她想起当初她兄长初出仕,是正始五年他们兄妹西山遇伏之后,次年他春风得意,火速上升,一直升到御史中尉。
世事之荒唐可笑,莫过于此——灭门之祸,奠定了他今日的成就,不是因为辅佐天子,而是因为他把天子从宝座上拉了下来。
她小时候听身边嬷嬷俗语,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遗骸。娇养的赵郡李家小娘子哪里会懂这个,她只道自个儿生来的高门,生来金尊玉贵的人儿,最大的苦恼不过是繁重的功课。
——其实也不是太繁重,和兄长所习比起来。
然而世事无常如此。
除夕之夜,除了悲欢交加的兄妹,就只剩下牌位,她哪里敢去细看,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伯母,婶婶,隔房的堂弟,素日里最会低眉顺眼讨好母亲的十五娘,十六娘,那时候有多厌憎,如今就有多怀念。
又多了十娘和……李氏,她看住兄长:“阿兄成亲了吗?”
李愔点头。
“是……谁家娘子?”她问。只剩了牌位,其实多问也没有什么意义,她猜是兄长落魄时候轻易许人。她当然知道她兄长与华阳公主已经不可能,华阳公主另许了大将军——听说前头还与宋王成了亲。
李愔低声道:“她自幼被卖,已经不记得姓氏了。”就只有孤零零一个“李”字,是他所有。
九娘面色惨然,她的兄长,赵郡李氏的家主,妻子竟然是个奴婢。良贱不婚,便是一般人家,也没有以婢为妻的。
“我不打算再娶,”李愔对她说道,“待明年开春,我会托舅母给你找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