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969)
就像她进佛寺不在高僧面前露面一样——万一这些人像那个养在虫子里的女人一样,一眼看穿她的来历,可就不妙了。
嘉语问:“你带我上山看月亮么?”她这时候抬头,月亮还在云里,隐隐透出来的光毛毛的,雨水未干,就像是玉盘上盛着露珠。
“不是,”周乐犹豫了一下,扶嘉语下马,“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但是他们都说,这老观山顶能看到洛阳。”
嘉语举目看去,夜雾茫茫。
“将军是要退兵吗?”她忽然问道。
周乐默然点了点头,与她并肩站立,他知道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我原想今年能带三娘回洛阳,不想还是不能。这让我想起那个下雨的夏天,水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嘉语道:“那我们就先上山吧,兴许一会儿雨停了,太阳出来,水就干了。”
周乐沉默了一回,有些无奈地道:“……天公不作美,连看一眼都不能。”
“世事并不能总如人愿,”忽福至心灵,嘉语脱口问,“是明天?”
“是,阿言送你先走,我带剩下的人马最后一次攻城,如果还不见成效,就全军撤退。”
嘉语道:“我不走。”
周乐转眸看她,面上柔白,两个手还拢在裘衣里,怕冷得像只冻猫子,哪里来的勇气说陪他断后,一时失笑:“三娘留下来不走,形同资敌。”
嘉语:……
周乐见她恼怒,又正色道:“退兵乱,我无暇顾你。”
“不须你顾!”嘉语道,“你明儿攻城,我给你擂鼓,如战事不遂,姨父再护送我离开,那也先你一步,不须你顾。”
周乐:……
他想起他进冀州的时候,她也在城墙上擂鼓,冀州那帮人差点没把眼珠子掉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再硬不起心肠来拒绝,只能低低地道:“……好。”
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满月,挂在中天,越来越清,越来越亮,山石都露出了形状,然后远方,越过山,隐隐能看到的城池。
“洛阳!”嘉语诧异地叫了起来。
……
打仗不好看,一点都不,扭曲和狰狞的面孔,恐惧与凶悍的眼睛,狼狈的躯体,滚落的头颅,呻•吟和惨叫都血肉模糊。
鼓槌落在鼓面上,咚咚咚,咚咚咚,震耳欲聋。
云梯架上去,跌落下来;箭插进皮肉里,拔了出来;骏马失蹄,长刀起卷,泥和着血溅在城墙上。
有人从墙头掉下来。
天光昏暗。
嘉言所部退下来休整,摘掉头盔,满身血气。嘉言道:“阿姐……差不多该走了。”
嘉语没有应,她背对着她,手臂奋力向上,咚咚咚,咚咚咚。
“阿姐——”嘉言拉住她,同时吩咐,“方策!”
方策:……
他觉得自个儿是个战将,怎么落到这位姑奶奶手里,就成了个杂役呢。
嘉语被迫撒手。目光转向战场,密密麻麻全是人。如果在平原上,以她的见识,或许看不出胜负,但是攻城战,城门有没有破是个一目了然的事。天色眼看着就要晚了,嘉语垂目,说道:“……好吧。”
其实有件事周乐说得对,似她这种既不能战,逃还逃不快的人,迟疑不走,无异于资敌。
乌容牵了马过来,扶嘉语上马。
嘉语抓住缰绳,到底没忍住,再回头看一眼。虎牢关号称天下第一雄关,当初汉末十三路诸侯共讨董卓,便是被阻于此关之下,天时地利人和,元祎修三占其二,打出这样一个结果,他们是该服气的。
只能说元祎修当初运气好。
嘉语这样想的时候,却忽见一点火光,从城中溢出来,渐渐漫成一条火蛇,蜿蜒向东,不由奇道:“阿言!”
嘉言正部署兵力,闻言并不回头,只道:“……阿姐,不能再拖了!”
嘉语扬起马鞭,轻抽她的背:“阿言你看、你看城门——”
嘉言这才转头去,待看见火光也是一惊:“城、城门——”
“城门破了吗?”嘉语问。
“不、不是。”嘉言来不及多说,三步两步跳上高台,抢过方策手中的鼓槌,自己咚咚咚敲了起来。
方策:……
天理呢?
战场上周乐听到鼓声有异,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天色晦暗,隔得又远,却哪里看得清楚。他心里想,不是已经说好了次序撤退,他来断后,怎么鼓声又转为进攻了,然而犹豫和疑惑都只在瞬间,以他的身经百战,很快就感觉到了战场上的暗流涌动。
大旗往西,动如游龙。
嘉言愣住了:“不、不对啊……”她把鼓槌丢掷在方策怀里,重新戴上头盔,一阵风似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