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926)
昭熙出了地牢之后,心神一松,昏昏沉沉了好些天才醒过来。他总担心是梦,一醒来就没了。不分白天黑夜的,时时要有谢云然在才能放心。到过年,出了正月,清醒的时候方才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就住在广阳王府,并没有逃出去。
谢云然杀了广阳王,在郑忱的帮助下处理了尸体,再把昭熙扶上来。郑忱在广阳王府半年有余。他是有心刺探,并不难摸清楚广阳王深居简出的生活习惯。他是不善于为政,不是不懂得人心。
三个月前他找到谢云然,手里有了银钱和人手,渐渐就活动开来。府中杂役,粗使丫头,然后王府长史。掌握一个王府,特别广阳王这等人少,与外界往来亦不多的王府,需要拿捏的,其实也就三五七个关键人。
能近身服侍广阳王的原本就不多。
阖府上下都知道广阳王重视王妃——在他们成亲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又哪个敢冒险多嘴。
谢云然便在这里狐假虎威地过下去。
她以“王爷身体不便”为由拒绝了三朝回门,也拒绝了冯翊的上门探望。冯翊坚持要见,谢云然便松松挽了个发髻出来会她,唇上残红未褪,没开口先红了脸:“阿姐真要见王爷?”
冯翊一半是羞,一半也是恼:“他成了亲,就不要我这个阿姐了吗?”
谢云然道:“阿姐要是不恼,就跟我进来。”
冯翊强撑着跟她到门口,隔着屏风,隐约看到斜倚在床头衣衫不整的男子,披散着发,屋里欲散未散的浓香,到底没撑住,退了出去。拿住谢云然一顿好训:“我知道你们新婚燕尔,但是阿弟他……他不懂你也不懂?”
谢云然只管唯唯称是,末了低头道:“我哪里管得住王爷……想来过得月余,也就好了。”
冯翊甩袖走了。
她管天管地,还能管他们夫妻恩爱?也是看不出来,谢氏从前那么个知书达理的样儿,和始平王世子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怎么就这样了,思来想去,还是她那个阿弟缠人。从前也没人这样照顾他。
冯翊这样想着,便消停了些日子没有再过来。到后来事发,得知广阳王这时候早已命丧黄泉,不由放声大哭。她那天怎么就不能多问几句呢,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如果她早知道、如果她早知道——
她早知道有什么用,她去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他去得这样干脆利落,连梦也不曾托与她。连梦也不曾托与她……这时候她站在长安最高的地方往东眺望,便穷尽她所能,也再不能看到往昔点滴。
她不知道她的这一生,最后会远离洛阳,一直到死,都没有再回去——然而那并不算是不好的结局。
……
“我登基了?”昭熙再一次醒来,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失笑,“三娘真是胡闹。”
谢云然含笑道:“还没有恭贺陛下。”
昭熙点了点她的额:“你也来取笑我。”思索片刻,又奇道:“便是要拥立,也该拥立三郎才是。我人在哪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谢云然道:“多半是找了人做替身——不然汝阳县公有大义名分,三娘那里总是吃亏。”
昭熙沉默。
才醒来时候,他是急于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广阳王说的那些话里有哪些真,哪些假。但是谢云然并不敢与他实说,一味只是敷衍。去医馆请人,也不敢请许千秋,就请了他孙儿许之才过来长住。
到出了正月,他精神渐渐旺健,谢云然才瞅着时机一样一样与他说了。父亲没了,他有了孩儿,明明是个女孩儿,却取了乳名叫玉郎——谢云然没有带她来见他,“总会看到的”,她这样与他说,又忍不住夸耀玉郎乖巧。
再然后,才慢慢让他知道三娘与嘉言的下落。河北军中有个鬼面娘子姓严,军中都说是世子重伤未愈,遣了身边姬妾出来代为作战。谢云然猜是嘉言。三娘当初被宋王带走,不知怎的辗转去了河北,口口声声起兵报仇,后来又传闻她与周乐订了亲。
怎么会是那个小子,他想。
他不知道是不是周乐乘人之危,挟恩求报,便是,他也无能为力。这么些时日下来,他才能慢慢在院子里走几步,不能走太久就要歇下。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从前——光想想都觉得遥遥无期。
“人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云娘这样安慰他,“昭郎在这里受苦,我明明知道,却——”她从郑忱口中得知昭熙的下落,到她终于见到他,这几个月里,哪天不是心在油锅上煎着,也只能任它煎着。
“原本为父亲报仇,该是我的责任。”他低声道。
“王爷是昭郎的父亲,也是三娘、六娘的父亲,怎么就不是她们的责任了。”谢云然道,“我虽然没有见过周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