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904)

作者:绿梅枇杷

晋阳不像洛阳,城外大片的草原,青青地一直覆到天边,像一张极大的绿毡毯。白的云一团一团,飘落下来变成石头、羊群,还有河流,河流里流着鲜花,鲜花底下藏着鱼儿,脱了鞋,成群结队亲吻她的脚底。

有少年摘了大捧的花过来,往她脚下一丢,打马就跑远了,她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们长什么模样。

长什么模样原也不重要,她是要回洛阳的,那个锦绣铺地,珍珠作帘的地方。她在青山顶上眺望远不可及的洛阳,像将军遥望他的战场。阳光底下,她的笑容和阳光一样夺目——晋阳城的少年这么说。

她十四岁的时候离开了晋阳,再没有回去过,她想她是没有机会再回去了。

初回洛阳,她确实艳惊四座,不止是艳,琴棋书画,哪一样都拿得出手,骑射更是漂亮,就是她的骑装,也是所有姐妹中最别出心裁。若非如此,怎么叔母去宝光寺,老祖宗就非嘱她带上她呢。

但是梦里不是这样的,梦里从回到洛阳就开始不一样。她在闺房调制胭脂,父亲遣人进来说:“有贵客临门,请十娘子出去奉一盏酪。”

她心里想,那是怎样的人物,父亲竟然舍得他最心爱的女儿端茶侍水?

却束发扮了小厮,往酪里加三勺盐,托盘出去,客座上两个少年,都穿了猎装,弓箭还放在手边。

唔,她见过,她想,她见过左边那个少年,去岁秋她跟随堂兄出猎西山,他风一样从他们身边过去,就像是刀剑,或者烈酒,黑色大氅,笑声朗朗,回首时候,容颜如冰雪。堂兄说,是始平王世子。

她把加了料的酪递给他。

他才尝了一口,面孔不可思议地扭曲,他抬头向她看过来,她垂着脸,稍稍倾斜的托盘,托盘上托腮美人,美如皓月。

那少年便笑了。

后来他们成了亲,她做了始平王世子妃,任谁见了都须得赞一声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起初好得蜜里调油。

她弹琴,他听她弹琴;她行猎,他陪她行猎;她要回娘家省亲,他送她回家;他骑马,她也要骑马,双骑并辔,车如流水马如龙;上元节,灯满洛阳,她一家一家猜过去,无有不中,出尽了风头。

到最后一只灯楼,却被难住。她怏怏不乐,昭郎为讨她欢心,特特去找了灯楼主人。她记得她穿得简淡,妆也简淡,站在天底下最最繁华的洛阳城里,清雅得像五色缤纷中一抹水墨痕,不知怎的就教她心惊。

昭熙说,谢娘子真是雅人。

因了这句话,她打马狂奔,负气而去。

昭熙没有追上来。

那有什么呢,李十娘不解地想,她无法明白当时心情,那大约是,梦里女子没有进宫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她没有经历家破人亡。在梦里那个女子看来,大概全世界都是因为她而存在,只要她想的,没有她得不到,她心里有的,眼睛里就不可以再有第二个人。

哪怕只是多看一眼。

绵绵不绝的梦,长得像是人生。

她央父亲买了两个绝色的胡女,绿眼睛,水蛇腰,肌肤雪白,交给教坊调•教,过得三两月,辗转送进崔家。未几,就听到崔九郎别有幸宠的传闻。她笑吟吟说给昭熙听,昭熙气得与她大闹了一场。

那是他们生分的开始。

原本他不必为一个外人与她动怒,她气了好些天,等昭熙与她赔不是,但是她没有等来昭熙赔礼,等来他出征的消息。

一出征就是半年,回来不过几日,再出征又是半年。时光消磨,感情渐渐地就淡了下去。

始平王府清净,王妃的心思更多放在太后和天子的掐架上,两个小姑子,三娘没两年就出了阁,许的全洛阳最俊美的王侯,却难得回来,回来也并不与她说话,她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过。

六娘子和她也不亲近,她在洛阳土生土长,很有一帮子手帕交。在宫里时候也多。

偌大的始平王府,像是就孤零零就住了她一个人。

宫姨娘倒是时常过来与她说话,黏糊糊的市井妇人,素日里也就知道念念儿女经,催她快快生个孩子——一个妾室,给她充什么婆婆款!要不是她女儿是皇后,她恐怕也不能容她与她胡说八道。

其实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就是没趣儿。三月三去洛水边,看见骑白马手持弹弓的少年,活泼泼跳胡旋的少女,越发觉得始平王府像个金打的笼子,恨不得有朝一日胁生双翼,能飞出去就好了。

那些日子老往娘家跑,忽然有一日听说始平王回京了。

昭熙也回京了,然而他们并没有再亲近起来,崔谢氏的那件事始终卡在他心里,像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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