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832)
“让他过来,”李时不自觉脱口说道,“也——”
嘉语不作声,意思已经很明白。
李时道:“公主总要把事情与我说清楚,不然——”
嘉语道:“不是我不愿意与李郎君说清楚,是怕说清楚了,郎君会恼。”
李时:……
她不说清楚,他就不恼了么!她怎么有脸说这个话!
嘉语眼帘微微垂下来,眉目里就有了一种无辜的气质:“……不止李郎君会恼,周五郎君也会恼。”
李时:……
好有道理。周五这会儿还醉着呢。要等他醒来,发现变了天——等等!他忽然起了疑心,周五当真对这件事的发生完全没有预见么?他明知道华阳公主来河济是有所图,他还敢把这么多人交给她,为什么?
这时候想起华阳公主来河济,上门时候说的“故人”,不知怎的就生出意味深长来。她华阳公主与周五能有什么“故”?还是说,周家兄弟一早就定下了这个计划,不过把他们李家蒙在鼓里?
周二的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虽然是他看着写下的,但是他们兄弟之间的隐语,他这个外人如何能知晓?
李时脑子里涌上来无数可怕的猜想,却听嘉语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李郎君迟早会知道的。”
“到底什么事?”李时冲口道。
“……是李娘子杀了府君。”
李时:……
他定定地看了嘉语足足有一刻钟那么久,脑子才能慢慢动起来:当然不会是李琇杀的人,她连鸡都不敢杀,敢杀人?无论周家兄弟有没有参与,崔九都是死在周五的地盘上,李琇在崔九屋里,没准还是在床上——无论她是因着什么原因出现在这个地方。他不得不为华阳公主跑这个腿,把崔九的死推到那位姓王的幕僚身上去。王幕僚是皇帝的人。
崔家、李家、周家……他们上了贼船,就不得不把冀州其他人拽上来,哪能一个人死呢,要死也是大家一起死!
……或者一起富贵。
李时微吐出一口气,他忽然又怀疑起来,他祖父放他出门,难道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不信。这时候再想起祖父当时与华阳公主说的那句:“除非公主能说服崔府君”,不知怎的,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
后来李琇想起来,她生命里最可怕的一天,是永安元年六月二十三日。那个晚上,她跟着崔府君抵达河济,被安置在城中一座体面的宅子里。比不得信都。宅子里服侍的婢子看得出都是临时找来的,并不太守规矩。
守规矩的婢子,哪里敢来传这个话。她看着这个才到她肩高的婢子,心里充满了厌恶。她之前对李时说不想嫁给周五,托词是他长得凶。其实她并没有见过周五,只听人用充满赞赏的口气说他有霸王之勇。
她第一次见到崔九郎,是她父亲宴客。
那才初夏,她去园子里摘一支芙蓉,却看见有个年轻男子在路上徘徊。浅蓝色袍子,束腰的锦带上一丝不苟的天王化生纹。他背对着她,颀长。她从前在书里看到“玉树临风”这样的形容,到这时候忽然就跳了出来。
她躲在树后,见他徘徊良久,终于没忍住出声问:“公子是走迷了么?”
她家的园子其实不大,远不如李时家的那个。只是她父亲仕途蹉跎,那点子不得意的心思全用在了雕琢自家园子上,别的也就罢了,路径却设得繁复和曲折,寻常人第一次来,是很容易走迷。
他闻言却没有转身,只道:“有劳小娘子指个路。”
要他当时转了身,她想,便是他模样俊朗,气质出众,她也不至于如此倾心。她李家在河北门第不低,从前也是见过人物的。她自幼生得美丽,自有人殷勤。偏他没有。他就是个君子,守礼如古。
她偏要走到他面前去,与他说:“指路怕是说不明白,我带公子出去罢。”
他微笑,目光仍是远远的,落在距离她三步开外的芙蓉树上,或者是树梢上的鸟,或者是飞远的蝶,总之就是不看她。那淡漠里的生疏,生疏里的克制,就仿佛天边流云,悬崖新雪,冰清玉洁。
她闻到他身上梨花春的香。他喝了酒,醉意在眸光里,气质里三分疏狂,疏狂也藏着书生斯文底色。
周五不是书生,周五是赳赳武夫。能认得几个字都未可知,但是连找的婢子都能这么俗气,日常可想而知。如果没有遇见崔府君,兴许她也认了。偏偏她遇见了。既见君子……见过莲花,如何还能看得见狗尾巴草?
而眼下——他竟然敢让婢子请她去见面!他当她什么人!他怎么敢!
“那如果我不去呢?”李琇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