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706)
“……我已经完成了两件,”嘉语道,“只欠最后一件,殿下慎用。”
萧阮摇头笑道:“三娘想多了。那次我问三娘,在三娘的梦里,我们是不是喝过酒,三娘说喝过,那如今我想问——喝的可是昨晚那种?”
——这句话其实他昨晚问过,只是被打断,嘉语没来得及回答他。
嘉语整个人都僵硬了,硬得像是全身由一块一块的石头拼装起来,一动,就咔擦咔擦地响,在骨节之间;而血液结成冰,血管里全是冰渣子。
“如果三娘不说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是……默认?”萧阮并没有等太久,他也看出她崩溃。
像是每次提到,她都会这样。
话音落,就看见嘉语深吸了口气,竟点了点头。
果然。
“那次青庐也起了火?”
“……没有。”嘉语干巴巴地回答。
“那次洛阳城破了吗?”
“……没有。”
“那次令尊也不在洛阳?”
嘉语犹豫了一下:“……不,他在的。”
“所以,”萧阮道,“三娘,你还在怕什么?——我还是娶了你……无论真假;但是我没有与贺兰娘子有染;如果我南下,我定然会带你走;三娘,已经不一样了——你到底还怕什么?”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起这个问题,嘉语想,她曾以梦为伪饰,显然他已经知道了不是。她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已经不一样了。
但是结局还是会一样的。
她干干地说:“在梦里,殿下与袖表姐有染,也不是在这时候。”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萧阮叹息,她在避重就轻,“想必在三娘的梦里,令表姐也没有下落不明。”
“那是梦里。”嘉语说。
萧阮:……
“那么在三娘的梦里,那之后——我南下之后,到三娘徒步三千里来见我,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得可多了,嘉语没有压住,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太多了。
“殿下是个聪明人,”嘉语慢吞吞地说,“就该知道,如果我父兄不在了,没有人会顾及我的死活,又值天下大乱。末世的公主,被抛弃的王妃,会遭遇些什么……殿下又何必要我一一说来呢?”
萧阮第一次真切触摸到那话里的悲凉。
如果说之前,她每次都只含混带过的话,那这几句话里,无疑直接勾勒出了当时的处境。
他已经看到了乱世的源头。他甚至可以猜到,六镇之乱的下一步,是军阀混战,乱兵进京。天街踏尽公卿骨,倾覆之下,岂有完卵?她并非横刀立马的巾帼。金枝玉叶,无父无兄,无人庇护。
她身份高贵,颜色可人,新晋的权贵,怎么会放过她?
“三娘是……改嫁了吗?”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如何问出这句话。就如同他不知道他怎么会抛下她一个人在洛阳。
他眼前遮了无数的迷雾,在他与她之间。
他自问并非狼心狗肺之人,怎么能对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事。
“殿下想多了,”嘉语冷冷道,“娶妻当娶五姓女。”
萧阮心里再沉了一分。如果是改嫁,倒又还好,若是为人姬妾,乃至于……以他的出身,哪里还能往下想。
一时连喉头都梗住。问到这里,他反而希望那当真只是个梦了——这样的噩梦,怎么可能真实发生过?她是他的妻子,一个连妻子都不能庇护的人,岂能得天下?便得天下,又如何服天下?
嘉语也喝了一口酒。她闷的是她原本已经忘了,至少忘了个七七八八,他偏又勾起她来想。
“所以三娘其实……所以三娘恨我?”萧阮在这个瞬间恍然,想起她多少次不敢看他。
“只是个梦,”嘉语口气反而淡了,“殿下也不必多想。梦里殿下固然有不是之处,也是我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萧阮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竟需要双手撑住几案。或者他原本是不该问。她一直不说,恐怕就是这个缘故。他是极其心细之人,这时候回想起相遇以来种种,在文津阁里,在画舫上,在信都——
“那从前……那三娘梦里,也曾经与我到过信都么?”
萧阮这找重点的本事,嘉语是服气的。不错,就是信都之行。没有信都之行,他与她如何能这样心平气和坐下来好好说话?
她的沉默,萧阮瞬间就懂了。站在他的角度,亦不难推演出如果没有信都之行的生死与共,她不过是洛阳城里不自量力倾慕他的少女,或者不过是被他选中,认为可以助他南回的踏板之一。
在那样的景况下——就如正始四年秋他所设想的那样,他们成了亲,他得到她父兄的助力,然后呢?一个太糟糕的开始,怎么能指望之后的日久生情?他没有这个余力,她没有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