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696)
忽地足尖一凉,鞋子已经去了。嘉语惊得要跳起来,被身边宫人按住:“公主莫慌,是系五色丝: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却是用五色丝绵将两人的脚趾系在了一起。
紧接着头皮一紧,一缕发丝被剪下——这是结发了。嘉语知道走完这一步,整个婚礼流程方才告一段落。
略松了口气。
萧阮明显察觉到她的放松,不由低声笑问:“饿不饿?”
嘉语:……
她说饿他还能给她弄点吃的来不成。
进帐闹婚的亲友先退出去,帐外准备了好酒、篝火、狗肉、歌舞;侍女放下帐幕。帐外越发喧闹起来,更衬得帐中死寂——就只有呼吸声。
嘉语道:“殿下——”
“还叫我殿下?”萧阮失笑——这句话当初在信都,昭熙营中他就说过一次。想不到是在新婚之夜说第二次。
嘉语正色道:“殿下自重!”
萧阮微叹了口气,寻思什么时候把始平王的信给她看,就听她问:“一直没有机会问殿下,十九兄这是什么意思?”
萧阮沉吟片刻,说道:“他想通过我拿下安将军的人马——三娘知道安将军吗?”
嘉语摇头——城破的时候说什么的都有,后来始平王府就被围了。再后来进宫,几乎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是谨慎言行。
安业并不是多么大有名气的人物。
萧阮挑挑拣拣把吴主命安业护送元祎修入洛的消息说给她听,嘉语这才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登时脱口问道:“殿下就由着十九兄这样利用?”
“自然不会。”
“那——”嘉语犹豫了一下,他们如今算是合作,但是萧阮未必肯全盘托出。
萧阮道:“再等等——再等等你就知道了。”
嘉语心事重重地看了一眼滴漏:“是今晚会有变故吗?”
萧阮凝神听了片刻,若无其事道:“待外头这支曲子弹完——”
“是苏娘子在弹么?”
猝不及防,萧阮怔了怔。
帐外忽然喧闹起来——比之前更喧闹百倍,像是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疾呼,有人在吼。
萧阮起身,一个趔趄,低头看时,却是绑在脚趾上的五色棉线。不由抬头,四目一对,双双失笑。
“刀给我!”
“什么?”
萧阮笑了,目色往嘉语右边袖子里一转。嘉语悻悻丢出刀来,长不盈尺,银光熠熠,看起来就像是寻常裙刀,其实锋利无比。是能杀人的刀,偏做得花哨,刀面上一条春藤横亘,开出金灿灿的花。
这审美!萧阮看得直摇头:“世子的手艺?”
嘉语“嗯”了一声。
萧阮目光闪了一下,元昭熙到这会儿都没有出现,在他看来,实在凶多吉少。他总记得她说她前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三千里——那时候始平王父子都没了。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不过是他。
因微叹了口气:“我这一去,祸福难料,三娘不为我担心么?”这时候两人距离极近,红的烛,鬓的影,少女眼睛里毛茸茸的光。
嘉语看了看他手里的刀:“殿下算无遗策,三娘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萧阮“哈哈”笑了一声。
好话人人爱听,何况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当然知道他的本事。话锋一转却道:“三娘谬赞了,哪里有什么算无遗策:我一没算到太后敢弑君;二没想过洛阳会破城,三没有料到——”
话至于此,猛地收住,眼眸一沉。
“没有料到什么?”嘉语忍不住追问。
萧阮指间微动,银光在烛火里闪了一下,五色丝已断。“我走了。”萧阮说。嘉语再抬头的时候,就只看到一个背影,挺直,直得近乎僵硬。
他没有料到他会对她动情。他图谋娶她,那是一回事,动情是另外一回事。人生在世,背负已经足够沉重,哪里还有余力去旁逸斜出。十六郎一早就说过,他这样的人,说什么两情相悦。
无非是债。
不是人欠他,就是他欠人。
所以当这句话突然流到舌尖,萧阮有瞬间的晕眩。
那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浓雾被风吹散,让他得以在瞬间窥见底下万丈深渊,深渊里累累白骨。
一个不能有软肋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软肋——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他两辈子唯一的一次动情,在这样一个诡异的时间里——这哪里是能胡思乱想的时候!萧阮大步走出青庐,守在帐外的宫人纷纷惊呼:“殿下?”
“殿下?”
一路大惊失色、惶然伏地的侍女、婢子。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新郎就这样丢下新妇出帐——华阳公主这年余颇有些凶名:逼殉、赠剑、力拒王师,哪件拎出来,不是杀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