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579)
嘉语从头上拔下一把簪钗,掷在地上。
叮叮当当乱了一地。
李愔一一都捡起来,放在连翘手里,他原本是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忽然发现,原来到这时候,他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知道他卑劣,他想活下去——哪怕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如果踩着华阳公主的尸体他能活下去,他也会这么做的。
——你以为他没有想过吗,以华阳公主为人质——那能够令洛阳大多数人望而却步,但是陈莫不会。
他要活下去,如果卑躬屈膝能令他活下去,他就卑躬屈膝;如果心狠手辣能令他活下去,他就心狠手辣;如果无耻能令他活下去,他就无耻。他从前想过做一个君子,如今他不这么想了。
如今他只想报仇。
车夫在门外扬鞭敲了三下,是示意如果要下车,时机已经到了。
连翘对着嘉语再磕了一个头,嘉语猛地伸手要拽住她,就听得“滋——”地一声丝帛撕裂,人已经下去了。
嘉语紧紧攥着半爿丝帛,但觉喉中腥甜。
……
“公主莫要哭了。”李愔说。
这不是哭的时候。连翘也不能白死。他飞快地扔给嘉语一卷布帛,嘉语只看了一眼,便不再做声。
需要做的事还很多。
……
陈莫简直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运气,就如同一年前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贵人选中来执行西山伏击的任务,没想到西山脚下会一头撞上始平王世子,没想到李家兄妹逃出生天之后他竟然还能留下一条命。
——虽然有时候你不知道是活着更好还是死了更好。
他原道华阳不过故弄玄虚,不想最终李十二郎还是上了公主的车驾——这要没人通风报信,还真让他们给糊弄过去了。
待带着二十几个亲信突破华阳公主的部曲防线,再追上去的时候,华阳公主的马车就大大咧咧停在了路当中。
陈莫:……
他的目光先自停在马车边上,华阳公主穿了杏子黄襦衫,湖蓝色裙,深灰色的帷幕从头遮到脚,帷幕上绣了小小的兰花。大约是婢子给她搬了坐具出来,面前摆了小小几案,案上琳琅几样小食与酒。
华阳公主坐在深茶色坐具上,腰背挺得笔直。
“公主!”陈莫不得不向她行礼,却说道,“陈某公务在身,不便多礼,公主见谅。”
那帷幕后像是有目光一转,冷冷。并未作声,倒是服侍在侧的婢子摆出送客的姿态,说的是:“将军请便。”
陈莫的目光往马车上溜了一圈,那原是一辆双辕马车,并不如一般贵妇人所乘,极尽奢华,却透着轻便。是双马并进,然而眼下就只剩了一匹马,不安地捯着它的蹄子,注意到有人看它,竟抬头来,打了个响鼻。
另一匹马呢?
车厢紧闭——车里有没有人?
这是个空城计呢还是迷魂阵,陈莫脑子里转得飞快,几个念头一闪而过:“公主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华阳公主尚未开口,就被边上婢子抢白道:“将军不是有公务在身么,哪里来这么多闲功夫问我家公主!”
陈莫也不动气,却摆出十分诚恳的颜色,说道:“陈某追击朝廷钦犯至此,不见了钦犯,却看见公主,公主不在车里,却在路边。陈某不得不怀疑,公主莫不是受了钦犯威胁,被……鸠占了鹊巢!”
话音落,竟一步上前,一脚踹过去。
这一下变故突起,莫说华阳公主主婢,就是车夫也没有料到,只来得及闪身稍避,就听得“嘭”的一声,车门已碎。
华阳公主的脸遮在帷幕之后也就罢了,那婢子却是显而易见的怒气冲天,叱道:“大胆!”
“是陈某大胆!”
车厢才多大,陈莫一眼过去,已经看出里头确实没有人,心下一转念,便知道是华阳公主的拖延之计。他从善如流,先认了错,紧接着又道,“陈某心系公主安危,不得已冒犯,公主见谅——我们走!”
竟是不等华阳公主开口,上马绝尘而去,远远还听得那婢子的斥骂声:“竖子无礼!”
陈莫虽然不敢反驳,心里其实是得意的。他知道他今儿已经把始平王府得罪死了……既是如此,又何妨再罪上三分?
眼看着人已经没了踪影,“华阳公主”这才取下帷幕来,对着那“婢子”一揖到底,却原来是李愔,那“婢子”才是嘉语:李愔身量甚高,骨架亦不似女子纤细,如果站着,少不得被看破。
何况陈莫从前见过他。所以才不得已委屈嘉语为侍婢。
背心都湿得透了,万幸陈莫并没有起这个疑心。
——方才陈莫距他不过五步之遥,匹夫一怒,五步之内,也足以血溅当场。但是他忍住了,陈莫不过一条狗,他犯不上为一条狗送命。他如今的命也不是他自己的了,他欠了人命,他背了无数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