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373)
大多数人都无法拒绝这样一张脸,这样美貌,又这样娇弱。
但是这个男子不是大多数人,所以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却臂上一紧——那少女在昏迷中,竟本能地抓牢了他的衣裳!
好强悍的求生意志!男子虽然没有说话,心里也是小小佩服,他久在边关,见多了生死,很多时候,有这口气和没这口气,就是生与死的分水岭,有人放手,就有人不放,至死不放!
他抱起人放在马背上,走了半个时辰才找到这间破庙,包扎了伤口——当然这时候就顾不得什么礼教不礼教的了,用了随身带的药敷上,又生了火,热了干粮,一直到天黑她才醒来。
这伤得可不轻,这个小娘子也真是命大。
“大恩不言谢。”贺兰袖说。她一向心高气傲,重生之后,仍以皇后自居,自不会轻易与人说谢,然而这句,却说得真心实意,竟有瞬间的茫然——原来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人,能当得起她一声谢。
“举手之劳耳,”男子迟疑片刻,却问,“这里前无村后无店的,小娘子何以孤身一人在此?莫不是为强人所掠?”
原来雪梅庵地势特殊,整个庵堂深藏于山腹,如果不是通晓路径,万难找到——始平王能想出这么个地方安置贺兰袖,也算是煞费苦心。这个男子虽是寻人而至,竟也没有发现——一路痕迹早被周乐抹干净了。
贺兰袖惨然一笑,摇头道:“……却不是。”
人在极度危险当中,往往并不知道害怕,反是在脱险之后,思及种种可能的后果,才知道恐惧,贺兰袖也不例外,这时候心潮起伏,一时是记起从前的遗憾,一时又想到死而复生之后的万丈豪情,到如今——
其实从前她走得也并非顺风顺水,当时如履薄冰,其中关节多少侥幸,是她重生之后再没有细想过——毕竟过去得久了,安稳日子过得久,人心变钝,以致于她相信,这一世,她只要按部就班,就该无往而不利——然而现实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如果昨晚她沉睡未醒,就会稀里糊涂死在周乐手里;如果她没识破对方身份,还以为是太后的人,周乐上来就是一刀;又如果周乐射中她之后,细心上来检视——毫厘之差,之后,她就没有之后了。
贺兰袖沉默,男子也不催,火光在夜色里,“啪!”地结一朵灯花,灯花坠落。
“今晚……是中秋了吧。”贺兰袖忽然幽幽冒出一句。中秋,原是万家团圆的日子,然而她、她的家人,就从未有过团圆的机会。她记不起父亲的样子,就像三娘对她的母亲毫无记忆。
如果父亲尚在,母亲就不必有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她也不必寄人篱下。如果。从前她常常这么想,想如果有父亲,他会像姨父疼爱三娘一样疼爱自己,那么她也许也会和三娘一样,长成任性和娇纵的性子,不讨人喜欢,但是——那有什么要紧?谁生来是为了讨别人喜欢?
谁生来就想要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谁会想要这样的人生啊,谁不想随心所欲,谁不想横冲直撞,却随便走到哪一步,再错,再不堪,都有人兜底?她没有这个机会,连三娘也……到最后,她能看到的,不过是父亲和哥哥的尸体。
她忍不住再笑了一声,眼泪却流了下来,在月色里凝结,如冰如玉:是的,没有。既然没有,就不要再希冀了。
门外就是皓月千里,贺兰袖低低地道:“失态了……公子见谅。”
男子微微一笑,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贺兰袖问:“中秋佳节,公子又为何一个人流落在外?”
这句话问得非常柔,也非常妙——我固然孤身在此,阁下又何尝不是?同是天涯沦落,有些伤心,就不必细说了吧。
男子细细琢磨了一回,却想道:这少女莫不是与人私奔,中途起了龃龉,被重伤丢下?
这思忖间,贺兰袖再度开口,说的却是:“公子长得倒像我一位故人,如果她尚在人世,或我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男子悚然一惊,眉目里的锐气,惊得烛火晃了一下:“小娘子的故人是——”
“她姓陆,行四,人已往生。”贺兰袖眉目静静,唱了一声佛号,纯净得就好像修行多年的比丘尼。
“贺兰娘子?”陆俨的声音有些哑。
陆靖华死后,陆家一片风雨飘摇,母亲病倒,父亲心灰意冷,躲进姨娘房里装死。他擅自做主,送给华阳公主的两千部曲,是他扶着祖母,挨家挨户凑出来的。这期间挨了多少白眼、冷眼,甚至打骂,都不堪细说。
这是他不能不承担。
然后陆靖华的丧事——皇家不办,家族也不打算来祭,他这个做兄长的,五娘这个做妹妹的,总不能不办。天幸五娘尚小,婚事还能拖上几年,要都逼到眼前来,他是真只能去上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