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299)
她也姓元。
“将军以为是谁杀了我的父亲?”她冷笑。
原来她还记得父兄的仇。那原本是理所应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吃了一惊。始平王的死,是庄烈帝元祎钦亲自动手,那之前,是高阳王送信,城阳王设伏,济阴王截断退路,后来……他们都死了。
“如果我父亲的死还能说事出有因,那么琅琊被囚,他们怎么就一句话都不说呢?”华阳公主轻飘飘地说。
轻得像鹅毛。
这个古怪的女人,足不出户,她到底是怎么做出的这些判断,是有人教她还是……如果她果真这样灵敏,那到底为什么,宋王会弃之如敝履?
大概就是这些疑问的存在,后来弟弟周琛向他求要她——她虽然不是绝色,也是元家的女儿,元家的女儿都不难看——的时候,他没有松口,另赏了个宗室女。公主也好,郡主也好,乱世里,都不算什么。
不过是昂贵一点的玩物罢了。
再后来,随着地位一步一步巩固,他意识到自己的短处。他是白手起家,发迹太晚,识字不多,但是他也知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从前发生过的事,是最好的借鉴。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鬼使神差想到这个人,大约是因为她全无依靠,连骨肉至亲都恨透了她,只有他慷慨给她一席之地。
他问:“公主可愿意为我念几卷书?”
起初是兵书,他搜罗来的方志,笔记,后来渐渐繁杂,连公文也偶尔交给她,为什么不呢,她让他放心。
相处日多。
比起她的容貌,他更熟悉她的声音,略略有些低,柔和得恰到好处,语速也不快,他猜她从前也不是多用功的女子,有时候断句,会花上好些工夫。他也不催她,他发现自己乐于看到她的窘迫。
大约是因为……窘迫也是她难得的表情之一。
她的表情一直很少,自他遇见她以来,最初还有惶恐不安,后来通通都抹去。大多数时候,就只剩下漠然,也许还有疲倦。
后来……那大概是到秋天了,她念到一卷笔记,笔记里说始平王最初带兵,有四千人,半夜里炸了营,火光四起,始平王持剑手刃十余人杀出一条血路。到天明清点,身边只剩了三百人。
一则闲人笔记而已,总共读出来大约是三四十字,字正腔圆的洛下音。到最后一个字,室中悄然再无声息。他睁开眼睛,看到她面上的泪痕。还没来得及擦去。她哭了,他想。
“他们说,始平王父子下葬的时候,公主没有哭,是真的么?”
“是真的。”
“人有的时候,会哭不出来。”她说。
如是,这样一则笔记又有什么值得哭,他不明白,不过他素来都不小气,他说:“既然提到先始平王,公主就拿去吧。”
“多谢。”
后来昭恂落在他手里,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英气勃勃,倒有几分天柱大将军的影子,他授他散骑常侍,又与他说:“你阿姐如今在双照堂,你要去见她吗?” 双照堂是他办公的地方,有时夜宿。
元昭恂愕然,在惊和喜之间徘徊片刻,大约也意识到这并不是最坏的结果,他轻舒了口气,若无其事问:“我阿姐……如今还好么?”
“华阳这一向还好。”他说。
元昭恂当时退了一步,目中掩饰不住的仇恨:“请大将军收回成命,”他说,“否则昭恂愿挂冠求去。”
他先是一怔,继而意识到,他说“你阿姐”,他以为是琅琊。是的琅琊才是他胞姐。他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她不肯为弟妹求情了。当然他得承认她拉仇恨的本事相当了得。奇怪,他并不觉得讨厌。
他权威日重。
人生的无趣在于,随着年龄增长,就再没有人你允许你如年少时候轻佻胡闹,以他的身份,“轻佻无威仪”简直足以在史书上入罪。他渐渐就往喜怒不形于色的路上走。
这种改变或如春雨,润物无声,你不会知道它发生在哪一天,哪一刻,哪个清晨或者午后,当他留意到的时候,变的已经不止是他,还有他身边的人,几乎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怕他,讨好他,阿谀奉承,不遗余力。
她倒是难得的不肯变。他有次玩笑似的说:“公主怕是全洛阳唯一不怕我的人了吧。”
“大将军希望我怕?”她反问。
他语塞,假假抱怨:“公主也没有试过讨好我。”
她应该讨好他的,比别人更应该——她一无所长,也一无所有,如今锦衣玉食,完全得自他的赐予。
他当然知道她是吃不得苦的。
“怎见得就没有?”她诧异地说。他起先以为她说笑,但是他终于发现他错了,她很认真地问:“将军不觉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