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274)
贺兰给她挑的人,自然千伶百俐,无不顺心。
后来……忽然就不见了。
嘉语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许是跟贺兰南下了。这个可能性其实不大,贺兰袖仓促南下,不会带太多的人,论心腹,还轮不到她。所以大概是死了,或者自己走了。嘉语没有看到她的结局。
如今,却还活生生地跪在面前,满目惊惶:“王妃?”
那都是从前,这一世已经不一样了,她为什么、为什么还叫她王妃?茯苓呢?
“茯苓呢?”嘉语问。
“茯……茯苓?”阿蛮吃力地吞一口唾沫,目中惊惶之色愈浓:“茯苓姐姐犯、犯了事,被逐出府很久了,王妃要见她吗?”
茯苓被逐出府了,那半夏呢,薄荷呢,连翘呢,还有……嘉言呢?嘉语脑子里有些混乱,不知怎的,忽然就跳到了嘉言、王妃,还有……父亲和兄长,一阵绞痛:“几月了?”她忽然就喊了起来。
几月?阿蛮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八、八月了,王妃要喝水吗?”
八月了。
“几年?”嘉语一把揪住试图后退的阿蛮,“正始几年?”
“三年。”阿蛮抖抖索索地回答,“不是正始年,如今年号是孝昌。”孝昌三年,八月……孝昌三年,八月,孝昌三年,八月!六个字在脑子里轰隆隆地,轰隆隆地响,碾过来又碾过去,把所有,所有的时光,记忆,命运,都碾了个粉碎,冷汗从额上滚落下来。
手上不知不觉松懈,阿蛮趁机退了几步,说出最后一句话:“今儿十七。”
嘉语下了榻往外走。
“王妃哪里去?”阿蛮在背后喊。
嘉语没有应声,她像风一样,没头没脑地往外走,才走了不过三四步,就听得一声悠长的通报:“皇后到——”
有人跪下去行礼,有人打起帘子,有人抬起头来,映入她眼帘,是个二十出头的丽人,白裳红裙,鹅黄色披帛,帛上牡丹花开,裙底金丝银绣的百蝶翩翩,梳的灵蛇髻,髻上金钗十二行。
嘉语只看到了她的脸。
再过三生三世都不会忘记的一张脸!
“三娘这是怎么了?”她说,“又和谁怄气了不成?”
嘉语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窟里。
然而这时候她也没有更多时间去想到底怎么回事。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出去,她得出宫去,她得去制止她的父亲和兄长进宫——就是这一天,孝昌三年八月十七,她的父亲和兄长,就死在这一天!
“三娘这是要去哪里?”贺兰袖不偏不倚,就拦在了她的面前。
嘉语记不得从前是不是也有过这样一幕,大约是没有,就算是有,那又怎样,过了今日,贺兰袖就再无须忌惮她,过了今日,她元嘉语就什么都不是了。
“让开!”嘉语喝道。
贺兰袖挑了挑眉,目光左右只一转,一众宫人婢子依次退了下去,悄无声息,就像是一群猫儿。
“三娘!”她伸手拦住她,拦住她所有能走的路,她像是在叹息,这叹息里又几分得意,“三娘你听我说!”
“你要说什么?”
“你不能出去,”她说,“你也出不去,这里都是我的人,三娘,我不会让你出去。”
这样的开诚布公,让嘉语抬头来:“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三娘,我们又回到了从前——从前发生过什么,你知道,我也知道。”贺兰袖说。
从前——她说得对,她回到了从前,她是宋王妃的那个从前;她也回到了从前,她是皇后的那个从前,所有她知道的,她都知道,她知道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会亮,她的父亲和兄长,就会进宫。
还有一个时辰,他们就会喋血明光殿。
嘉语瞪住她,所以,她会拖住她一个时辰;所以,她是会让她再一次目睹父兄横死;所以……她心里反复想着“所以”两个字,不知不觉,眼睛里已经充满了血。没有镜子,她自己并不能察觉。
这样的夏夜里,灯光已经完全压不住屋里的凶煞之气,就只有月光,月光冷浸浸地照进来,照见彼此最熟悉又最陌生的面容。杀了这个人!嘉语心里想,杀了贺兰袖,她就能出去了。
“杀了我你也出不去。”贺兰袖毫不在意,“三娘你要明白,如今要杀姨父和表哥的不是我,是陛下。”
不是她,当然不。那从来都不是她与她的游戏,她从中分一杯羹而已。血肉之羹。
但是她必须出去——要么死,要么出去。嘉语低头看自己的手。她进宫穿的玉色笼纱裙,戴一对玛瑙雕花镯子,如今却是丹碧纱纹双裙,腕上空空,她没有去摸发鬓,想必也没有簪子。
她空手赤拳,门外有宫人,有寺人,有内卫,再往外有羽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