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67)
一句话,骂得贺兰袖面色惨白。
太后也有些懊悔失言。贺兰不比嘉语身份贵重,她无所顾忌,未免把话说得难听了。归根到底,也是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又想,宋王人才,天下多少小娘子肖想,三娘倒好,活像他是个夜叉。
正要安抚几句,就听得贺兰袖尖叫道:“我……我嫁!”
“什么?”
满座皆惊。
贺兰袖以袖掩面,哭道:“三娘不愿意,你们就莫要再逼她,横竖话本里也只说是王府的小娘子,我也是自幼养在姨父府上,受姨父与王妃抚育多年,如今三娘有难,我、我愿意替她。”
“你愿意替她,与苏娘子做平妻?”太后问。
“是……我替她。”贺兰袖给太后磕头,又给王妃磕头,“是我。我被于娘子劫持,宋王殿下救了我。后来又被于、于贼拿了当人质,幸好有苏娘子追上来。我受他们两个恩惠,愿与苏娘子嫁与宋王作平妻。”
……
宴毕。
王妃倒是想回家,但是太后顾虑她临盆在即,府里没有能够主事的女人,强行将她们母女留在宫中。始平王也无可奈何。始平王父子骑马,于是嘉语就不得不与贺兰袖同车。
南烛扶贺兰袖登车,提起裙子也要上来,就听得车厢里嘉语低喝一声:“下去!”
南烛抬头看贺兰袖,贺兰袖点点头。
嘉语说:“连翘你也下去,和南烛一辆车。”
“姑娘……”连翘犹豫了一下。
她不清楚德阳殿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嘉语出来之后,脸色一直很奇怪。她擅长察言观色,自然知道那不是欢愉。
“下去!”嘉语再说了一次,连翘便不争辩,行礼下车去了。马车出了宫门。车轮子辘辘地响,点缀着车厢里的沉默。冬日下午的阳光软软照在车帘子上,没有透进来。车厢里光色昏暗,贺兰袖看不清楚嘉语的表情。
她想做什么,贺兰袖也摸不透。她是知道她死过一次,知道她和萧阮的结局。但是她不能够确定,如今她对萧阮抱着怎样一个心态。她口口声声说的不愿嫁,到底是真是假。
冷不丁就听嘉语问:“后来……你做了皇后?”
猝不及防,贺兰袖几乎是狼狈地脱口道:“……什么?”
“苏娘子不是你的对手。”嘉语不紧不慢地说,声音里流动一种残酷的韵律,那就好像素手持刀,剖开血肉之躯,雪亮的刀尖上绽放一朵一朵鲜红,淋漓,“宋王是个念旧的人,不会再有人越过你的名分。”
“你在说什么,三娘你……你在说什么?你、你魔怔了?”虽然知道迟早会被察觉,但是临到眼前,还是忍不住心里惊涛骇浪,只撑出个焦急的表情,作势道,“我去喊姨父和表哥!”
“你去啊,”嘉语突兀地笑了一声,“你去啊!我等着。”
贺兰袖的身形僵住,幽暗里的对峙,有无数尘埃在她与她之间飞舞。每一颗,都承载有无数的记忆与时光。她想过如果重生的只有她一个。大概嘉语也想过,以为这世上只有她得天独厚。
洞悉先机,然而世界已经面目全非。
她们面对的是同一个,一知半解的未来。贺兰袖并不十分担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应该担心的都是她元嘉语才对。
她于是笑了:“是,苏卿染死了,我做了萧郎的皇后,北上灭了燕国。”
一句话,嘉语眼前恍惚转过万里江山,无数人的命运。
那是她生前所没能看到的。燕朝的覆灭,分裂了近四百年的江山重新一统。那背后,她牵挂过的人……苏卿染定然是死了,嘉言呢,嘉言会怎样?周乐又岂肯甘为人下?或者那时候,他也已经死了。
每个人的最终结局,每个人都要面对的死亡,如果贺兰袖活得够久。
但是贺兰袖说的话,不一定就真,她想知道的消息,她不会告诉她——除非是坏消息。
“你死之后,元祎修西奔长安,投靠宇文泰,宇文泰毒杀了他,另立新皇。当然了,你那个骈头也立了一个。双方都自诩为皇朝正统,互相攻讦,往来征伐,有数十年,生民疲敝,百业凋零,将士厌战……”贺兰袖笑了一笑。她知道她不信,至少不会全信,所以肆无忌惮。
其实这个结局于她,也未必就好。
她终究是个北人,只是天下兴亡,又哪里由得了一个女人。她没有孩子。这对皇后原本是绝大的劣势,却是她的优势,让萧阮能够放心立她。如果她有孩子,兴许萧阮也念不了她与他之间的那点旧情。
这些,元嘉语是不会懂的。她天生就在更得天独厚的位置上,不必像她,苦心筹谋。
她说一句,嘉语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她没什么悲天悯人的心,她只是不敢去问,大约也不敢细想,她惦记的那些人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