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232)
昭熙语塞。阿狸和他说过善钟。理论上,他们兄弟确实是窃取大位——兴许比从前萧阮他叔还更名不正言不顺。
到底不甘心,直问:“所以,你就当真不担心三娘的下落?”
“担心的。”
“为什么不问?”
“阿兄便是害了我,也不会动三娘。”周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还有冬生。这是阿兄和三郎不一样的地方。”
“但是我可以让你再也见不到他们。”
“这就是我担心的。”周乐说道,“三娘不会愿意我被人要挟。特别是……”他多看了昭熙一眼,手中的酒微微上举,像是在敬什么人。
昭熙心思一转,登时就明白过来,他敬的是他阿爷。不由恨恨想道:这夫妻俩倒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却说道:“这些年不见,周郎口齿倒又长进了。”
“不敢。”
“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么。”昭熙哼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只酒壶来。那酒壶极其精致,就只有巴掌大。昭熙问:“周郎认得这个吗?”
周乐摇头。
“当初郑郎……身份被戳穿,郑娘子进宫来看他,就带了这只酒壶。”
周乐自然知道郑忱是仰药自尽。
昭熙道:“周郎给我斟了这么多杯酒,我也给周郎斟一杯。”
周乐的脸色变了。
“我知道周郎不愿意。”昭熙又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金灿灿的好看。摆在案上,轻轻一拨,滴溜溜转个不停。
“……等它停下来,箭头指的周郎,那么周郎喝,指的我,我喝,如何?”昭熙说得散淡,目中却精光大盛,逼视周乐。
周乐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那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最终却摇头道:“不好。我不会喝。也不会让阿兄喝。阿兄要是逼我,可以脱了袍服,真刀真枪在这殿中打过——输赢凭本事,生死无尤。但是要束手喝这毒酒,就不必了。”
“为什么——这才是天子的死法。”昭熙诧异了。
“这是亡国之君的死法,阿兄不是,我也不是;这殿中只有郎舅,没有天子。阿兄从前不是,我从前也不是。阿兄和我,都是行伍中杀出来的军汉,如果一定要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周乐忽又笑了一下,“虽然我相信这些年阿兄的武艺也没有荒废,但是我还是会尽力打倒阿兄——我不想死,也不会让阿兄死,我不想三娘伤心。”
他说着站起身来,真个要脱去袍服的样子。
昭熙也看了一会儿那个兀自转个不休的东西。他没有想到周乐会这样回答。但是也许他一开始就应该想到。
这小子……
唉,这小子。
昭熙猛地伸手,一把攥住那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按倒在案上,然后闪电一般夺过周乐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阿——”他这一气呵成,周乐竟没有反应过来,到酒杯落下,后面那个字方才颤巍巍跟着落下,“兄?”
“来人、来人——宣太医!”周乐叫道。
殿外匆匆的脚步声远去。
昭熙摆手道:“不用这么麻烦——你听我说,三娘说得对,周郎是自家人,冬生也是。我不能拿自家人要挟自家人。但是元氏百年天下,总不能到头来一点牺牲都没有。”
“如愿还不够吗!”周乐也怒了,他差点没把酒案掀翻,“还是加上济南王妃也不够?还是阿狸这么多年没法回武川镇也不够?阿兄虽然不在中原,也是一方王侯,何以、何以——”
他心里忽然惊怖起来,如果三娘知道了、如果三娘回来看到她阿兄已经——“阿兄这是逼三娘和我……了断吗?”
他最后两个字落得极轻,极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仿佛置身荒野,天地飘零。
如果没有三娘,没有冬生,那么他这一生岌岌所求,都荒芜如深秋的树,每一根干枯的枝都指向苍青的天,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不、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他必须、他必须竭尽所能,阻止它发生!
“周郎勿怒。”
周乐的脸色已经不能看了,他转头冲殿外喊:“人呢、人呢——人怎么还没到!”
“周郎这是要给我上演天子之怒么?”昭熙笑了。
周乐没理他这话,在原地转了个圈,猛地想到了,冲过来就要给昭熙灌水催吐。
昭熙闪身避开:“周郎勿恼——从前三娘带周郎从司州回洛阳,我原本是要灌醉周郎,好好教训一番,奈何三娘不许。三娘说周郎曾发誓不饮,便有事,也不过三杯——今日,周郎可愿意陪我一醉方休?”
周乐红着眼睛,爆竹似的爆出一长串话来。昭熙听了半天,每个字都听得清楚,愣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便知道是真急了,连官话都不说了——他鲜卑俚语他原也不能尽知,恐怕是没有什么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