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198)
周乐想了想,说道:“圣人当不至于对你下手。”
他们就兄妹四人,昭熙已经走了,嘉言还在京中。三娘虽然不热衷于权术,也曾执政年余,京中受她恩惠者不少——虽然人心并不是靠得住的东西,但是没有哪个天子愿意在青史上留下手足相残的恶名。昭恂至多也就能想到逼三娘离开他。倒是冬生——
嘉语道:“不如你把冬生带走……”
周乐失笑:“哪里能带得走,我敢带冬生,阊阖门都出不了——更何况,”他没忍住亲了亲她的眉目,“我和冬生都不能没有你。”
他心里也知道这次蜀中动乱消息来得蹊跷。但是圣旨已经下了,他不妨后退一步,看看昭恂的底牌。因又说道:“有二叔和十二郎在京里……”这是明面上。暗地里耳目比如宜阳王不必另外交代,嘉语心里也有数。
这年冬生年满九岁,渐渐知事,知道父亲又要出征,又兴奋又骄傲,舞着自己的佩剑说:“阿爷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
周乐大笑,摸着他的头说:“就都看你的了。”
周乐领兵出征,嘉言带了儿女住进华阳长公主府。旁人也就罢了,可把冬生乐坏了。
……
天统六年八月十九日。
周乾盯住被五花大绑摔在面前的尉灿,那个原本该流放去三千里外的罪人。他竟然在洛阳!他一直就藏在洛阳吃香的喝辣的,哪里都没有去。因久不见天日,肤色竟比几年前白皙许多,人也胖了。
皇帝给他的礼物。
他知道皇帝想要什么。天统帝不比兴和帝,兴和帝见识过人间冷暖、离乱,知道做事的人不容易,性情中自带一点仁厚——或者你可以说是义气。天统帝没有这个机会。他年少,在母亲和兄长的庇护下,没吃过什么苦头。
这其间的差别是逐步显现出来。
原本他占有名分大义,元家百年天下就是他的底气,偏他沉不住气。他明知道他和周乐同族、同袍,年少故交,仍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尉灿给他扔了过来。不杀他对不住五郎,杀了他他和周乐就完了。
他这是看好他在河北派系中的影响力。他想逼得以他为首的河北派系与周乐为首的云朔派系决裂,然后分而治之。
他没有太多时间来决断了。一旦周乐回师,自然会力保尉灿……不,只要消息出了皇城,传到华阳耳中,她也会想法子保住他。周乾死死盯住尉灿,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死,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人所获。
“司空想好了吗?”昭恂笑吟吟问。
周乾略欠身,说道:“我还有几句话,想要问他……”
昭恂大度地道:“但问。”自有左右上去去掉尉灿口中障布,障布一去,尉灿就叫了出来:“司空杀了我吧!”
周乾是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混账,也亏得他年岁上来,修为到家,竟还能平心静气地说道:“你虽然姓尉,却也是我周氏外孙;你为人所蛊惑,害了五郎,虽然看在大将军的份上我没能与你追究,但是依国法,也该流放三千里,我问你,你为什么没有走?”
尉灿垂头道:“家中父母已老,有子尚幼,实在不忍远离,令他们伤心;如今阿伽已经长成,我再没什么遗憾,愿意给五舅公偿命。”
“那好,”周乾解剑扔在地上,“你偿命吧。”
昭熙笑道:“尉刺史腾不出手来,还是司空助他一臂之力吧……”
“不必!”尉灿猛地暴喝一声,竟摇摇晃晃站起,瞠目以视天子,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不料虎父犬子,上皇竟有如此兄弟!”
昭恂左右哪里见过这等凶悖之徒,一时为他气势所慑,直到昭恂气急败坏嚷嚷道:“拦住他、拦住他!”才如梦初醒,却都团团围在天子身边,唯恐天子有个闪失,尉灿大叫一声:“司空勿负大将军!”
一头撞在廊柱上,脑浆迸出,血流如注。
已经是救不得了。
周乾也想不到尉灿能有这等烈性,久久作不得声,心里反复只想道:这才像我周家子孙。
昭恂听见心在腔子里砰砰砰直跳。始平王膝下四子,唯有他是当真生在温柔富贵乡中,养在富贵温柔乡中,既从未上过战场,又哪里见过这般惨状。却咬牙想道: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因阴沉沉说道:“司空——”
周乾苦笑道:“豆奴不敢有负大将军,臣亦不忍。”
昭恂怒道:“司空如何能与他比,他死了,他爹娘儿女自有大将军负责,司空身后,恐怕大将军恨不得掘墓鞭尸,昭告天下!”
周乾道:“诚然是如此——”
他少时的雄心,在这十余年里,一步一步变成现实。权势,富贵,门第,他匡扶天子,有功于天下,他曾经是瞧不起周乐,也曾经不信任他,五郎死后,他怨恨过他,但是他知道,他比眼前的天子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