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169)
周乐新立了天子,新天子求娶周蓉,周乐起初不肯,天子便空着皇后的位置,一求就是三年,周乐见他心诚,便允了。新天子仪表瑰丽,沉雅明静,文才武略皆有可观,又性情温和,周蓉自己也是满意的。
之后,便是邻和公主的死,芷晴与周琛通奸,新的柔然公主来归,在当时都掀起过轩然大波。最终都成为过去。没有什么比周乐的死更让她难过。他死在距离她千里之外的地方,战场上。她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周澈扶柩回京。
尘归尘,土归土。
她从前相信他最后想的,会是他奔波了一生的天下,会是他的儿女,他的身后事,也会想到她。但是如今她不这么想了,如果他最后尚有余力想到生命里有过的女子的话,那也许是华阳的可能性要大过她。
那时候华阳已经过世十年了,双照堂还保持她生前的模样。十年,岁月真是经不起细想。
新旧交替的兵荒马乱。
周乐死得虽然仓促,但是阿澈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虽然挨打挨得有点多,本事还是有,那时节有人叛逃,有人坐地起价,天子不安于室,宗室蠢蠢欲动。都一一处理得妥当了,报了父仇,拓了国境,万事俱备,就在筹谋篡位的时候,他死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死的这么早,这么突然,这么惨。她从未想过她的儿女会先她而去,但是就这么发生了。她看到长子身上交错的刀痕,差点昏过去,但是她不能——她如今是府里的主心骨。
长子遇害之后,次子周洋迅速顶上,稳定了局势。
原本诸多儿女中,最不讨她喜欢的就是次子。他生在他们最艰苦的时候,仪容举止又远不如他的兄弟——若非如此,当初需有人出使柔然,也不会用到年幼的九郎了。但是这时候,她不得不依赖他。
周洋要篡位,她是反对过的。她觉得时机未到,如他父兄那样的天纵英才,尚且谨慎未能行事。他一个黄口孺子,何德何能!但是他一意孤行,登基称帝;以天子为中山王,食邑万户,许用天子旌旗,天子年号,亦不必称臣。
也是天子被他们兄弟唬得狠了,倒也安分守己,每日里不过饮酒度日,每逢年节,周蓉回娘家,都央求她说:“阿娘让二哥善待元郎!”
她微笑抚她的头顶说:“你二哥并未亏待他。”
阿蓉不说话,仍然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那时候并没有想过,有一天阿蓉的担心会变成事实——那之前有人与她说,从前汉王朝被魏朝取代,魏文帝并没有杀他的妹婿汉献帝,而是让他以“山阳公”的身份与他的妻子平安到老。
她就更不会想到有一天,她的儿子会问左右:“汉光武何故中兴?”
左右回答他说:“为诛诸刘不尽。”
——汉朝为什么能被光武帝中兴?因为刘氏宗亲没有被赶尽杀绝。
这句话,送了她两个女婿的命。元氏七百三十一口,无论老幼。尸体尽投于洛水。时人不敢食洛水之鱼。
周莹一恸而亡;周蓉郁郁寡欢,周洋命她改嫁,嫁的弘农杨氏,是他的肱骨之臣。他大约觉得这样足以弥补他的妹妹。
如果他父亲还在世,娄氏想,定然会劈了他!然而她老了,老到已经无法左右她的儿子,她不得不放下架子去求她的儿媳,李皇后这样回答她:“母亲尚且不敢多话,而况是我呢?”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周洋是混蛋,但是他很爱惜他的妻子。她无非是不愿意多事,不愿意违拗他。是啊,死的又不是她的夫君,痛的又不是她的女儿。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将为她的这句话付出怎样的代价。
那之后只过了三年不到,周洋就死了。他喝了太多的酒,有太多没有完成的心愿,他拉着杨郎的手,将太子托付与他。
而九郎的刀已经出鞘——九郎杀了杨郎,放逐侄儿为济南王,自己登基称帝;半年后,济南王暴毙。可笑得很,三年之内,她死了三个女婿,两个儿子,一个孙子,七个外孙。周蓉不肯再嫁,回到宫中陪伴母亲。深夜里,她总能听到她的哭泣。
这让她想起许多年前,周蓉还在襁褓之中,诸子皆幼,一个一个围绕在她身边,容貌俊美,衣着华丽,就像是佛祖边上的童子,这时候哭声响起来,有人起身去探看,软软糯糯的声音与她说:“阿娘,妹妹哭了。”
那是谁呢,八郎,九郎,还是阿莹?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当时含笑,觉得她这一生,再幸运没有,再完满不过。
……
娄氏眼睁睁瞧着年老的自己,鸡皮鹤发,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不会知道她最疼爱的九郎没有给她戴孝,不会知道洛阳城里的人们怎样作歌谣嘲笑她,也不会知道她的幼子死于九郎之手。幸而,她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