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103)
谢冉这个败家子,死了就死了,给长安送去那么多人马与粮草。周乐心里头忿忿,到底叹了口气,说道:“兵从哪里出,陛下容我思量一二。”
昭熙松了口气:“周郎再不开口,朕就要考虑御驾亲征了。”
周乐但笑。不是他不信昭熙,不过如今形势,昭熙要御驾亲征,京里谁来坐镇,谁来给他督发粮草?太后不得诸臣信任,皇后膝下无子,储君未定。难道要指望昭恂?再长个五六岁还差不多。
……
“大将军的意思,是要去救场?”李愔吃惊。昭熙看重谢冉,底下也不敢怠慢,他这次出征,兵甲和粮草都给得充足。之前刘贵眼红,就与他抱怨过,说:“皇帝的小舅子才是亲生的,咱们都后娘养的!”军中因之愤慨的不少。如今是消息没传开,传开了恐怕幸灾乐祸的人也不会少——要段韶折在里面也就罢了。但是段韶也全身而退。周昂带的河北子弟兵。
自古以来,军中都是派系分明。
周乐道:“那里有三万人,都折进去可惜。”
“三万?”李愔冷笑。
周乐知道哄不住他,算给他听:“……散兵游勇不说,便是降了的,宇文泰一时半会儿也吃不住。谷城虽然是块飞地,长远来看,保住了也不是没有好处。”李愔“呸”了一声:“我不知道有好处?”
周乐又道:“不从晋阳出兵,就只调阿韶和彭飞的人。这边让刘贵出兵补替阿韶的位置。”
“粮草呢?”李愔继续冷笑。筹措粮草不易。谢冉肯定把粮草丢光了。他们自己都没得吃,就别想分出来给援兵了,非自带口粮不可。又说道,“这当口,你确信南边不会闻风而动?”
“没那么快。”周乐道,“这逆转来得太快,连你我都没有预料到,何况南边——粮草只能就地筹措。”
他不打算打持久战。
李愔却摇头道:“那可不一定。”摊开地图,给他点了几个位置:“吴主在这里有布兵,大将军又不是不知道。原本是客场作战,没占到便宜也就罢了,别让南边顺势跟进,从自己身上咬块肉去。”
周乐默然片刻,方才说道:“谢侍中这个人,李兄该比我清楚。”
李愔想想谢冉那个名士派头,一阵牙疼。然而他也知道,那等傲气的人,多半是宁肯战死,也不会投降。
周乐又说道:“还有我五叔。”周昂怎么会陪谢冉陷在那里,他也想不明白。
李愔也知道周昂是个问题,放任周昂折在那里,恐怕令河北势力寒心。却又说道:“武城县侯勇武,无人可挡。他要想脱身,单骑便可。”
周乐道:“就怕我五叔舍不得部曲。”练出他五叔那支部曲来,不是个容易的事。
李愔却狐疑:“大将军这里说得头头是道,不会其实就是公主求你了吧?”先头昭熙执意用谢冉出兵,周乐气得要命。后来不知怎的,却又大方借了段韶和周昂过去,李愔问他缘故,他只支吾不说,他便猜是华阳的枕边风起了作用。
周乐气恼道:“哪里有这种事!”
李愔道:“又不是没有过!”
周乐:……
“我知道大将军与公主好,”李愔语重心长道,“但是大将军要想明白,在陛下与大将军之间,公主——”
“这次真不是因为她。”周乐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这个好兄弟心里,他就是个色令智昏,“李兄也知道,战场上多少有预料不到。谢侍中是大意了,但是如果我受困围城,我也希望会有人来救我。”
所谓“同袍之谊”,大致如此。必须让渡一部分信任出去:信任背后的人,不会捅他一刀;信任身旁的人,会在危急时候为他挡枪;信任侧翼的将领,会为他扛住压力。信任在死生之间,每个人都不是孤立无援。
李愔沉吟了半晌,没有吱声。周乐又道:“从前,我和三娘初遇的时候,三娘问过我一句话。”
李愔:……
还说不是因为她!
“她问我,相信这世上有公道吗?”
李愔心道这小子和华阳初遇,华阳也不过十三四岁,养在深闺,不晓世事,要不怎么问得出这种话——活像这世上的公道与不公道,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子能有置喙的余地似的。
却问:“将军怎么回答?”
“我说,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我希望有。”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是李愔这等出身,他自小就知道,人和人不一样,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公道可说的。同样是命,谢冉的命是命,周昂的命是命,那些将士的命就不是命。
李愔心里震惊。这原不该是一个打小没读过几句正经书的边镇小子能说出来的。就是天子脚下,自小胸怀大志的公卿,也未必说得出这句话——难怪华阳对他另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