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075)
她想起初陆俨肯救她,是因为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那些若有还无的情愫,也是他素有的怜小惜弱——大多数男子都如此。到后来,她慢慢露出锋芒,他仍然爱着她。他爱那个真实的她。
人并不总能露出真实的一面。从前她以为能接受的就只有萧阮。元祎钦到死都以为她贤惠,萧阮却一早看穿她工于心计,不择手段,知道在她心里任何人都有价格;而陆俨总说她聪慧。
也许是聪慧,也许是底线比较低。
陆俨自己并不能察觉,他短暂的一生里,大多数时候都囿于道德与人情。他受限制的,正是她游刃有余——所以他爱她。那像爱他的战友、他的同盟,而不仅仅是爱一个美人。
贺兰袖一向是喜欢强者,喜欢有野心的人,而歆慕荣华。不然她当初不会放弃陆俨而选咸阳王。她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对他生出怜惜,怜惜他爱她。这点怜惜让她忘记设防,让她不计较名分,让她不能离开他——然后他死了。
他死得仓促,便不仓促,也未必能周全地为她设计一条后路。
而名分成为她的致命伤。
贺兰袖封锁陆俨的死讯,只为自己争得了一天半的先机。她在这段时间里召了陆俨的亲信过来,摆在他们面前三条路:投奔宇文泰,倒向元祎炬,以及,为陆俨报仇。她冷静指出每条路的利与弊,然后告诉他们:她只是一介女流,并无治兵、治国之能,只求他们看在陆俨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
这七人当中,有三人当晚死于暗杀,他们的副手迅速上位,取代了他们的位置。
这一招震慑了底下人,稳定了形势,让她得以将陆俨的势力牢牢抓在手里——然而这时候,顾夫人出手了。
顾夫人要行使主母之权:贺兰袖虽然是陆俨的妾室,却并非可通买卖的贱妾,她没有身契在她手里,她不能卖了她,但是可以赶她出家门——所有陆俨所有的,身后都归于她,以及她的儿女。
贺兰袖孤身在长安,无家族可依,她曾为陆俨妾室,亦不能再以咸阳王遗孀的身份自居,女子无依无靠,就只剩改嫁一途——一旦她改嫁,她对于陆氏人马的掌控,至少要打去一多半的折扣。
当然她并非没有选择,她如今手里所有,尚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本。顾夫人不过就是颗棋子,背后是顾氏,而顾氏背后,无非元祎炬和宇文泰。别的人再没有这个胆子,也未必说得动顾家投靠。
人人都想兵不刃血,她如何能让他们如愿。
顾夫人是存心折辱她,她恳求带几件随身衣物亦不许。带贴身侍婢也不许。又命人摘去她鬓上珠钗,撸掉她腕上钏子,特意开了正门,命她赤足走出去,人已经走出二门,却忽然有人递帖子求见。
更准确地说,是众人应邀前来。
顾夫人看着厚厚一叠名帖傻了眼:在她看来,将贺兰袖扫地出门不过是家务事,凭谁也管不到她,却不想那个贱婢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了帖子,广邀陆氏宗亲、陆俨亲信,以及朝中诸权贵夫人前来观礼——
她说她要落发出家,为陆俨守节。
她一个妾室,有什么资格说守节!
他生前,她已经占尽了他,她苦熬到这时候方才扬眉吐气,不想一个不慎——顾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贺兰袖之前苦苦哀求,要了衣物又要婢子,不过故作姿态,拖延时间。她是早算好了这一日,这一时。
她能阻止她出家吗?不能。她在这个家里有权力,出了这个门,她就管不到她。何况是为陆俨守节。
这时候她单着白衣,散着一头乌发,容色惨淡,纤腰袅袅,更衬得楚楚可怜。
众人都道是顾夫人下帖,都想是一桩佳话:英雄美人,如霸王别姬;霸王既去,美人虽不能相随,亦不忍再寄生红尘,自此长伴青灯,但顾念往昔恩爱。这些人中有文才的,已经在腹中打好几部诗稿,亦有人存了心要艳惊四座;而更多人唏嘘——虽则贺兰并非正室,但是情意难得。
“情意”两个字,总是动人。
谁料得是这般光景,不由都腹诽顾夫人苛刻,连脸面都不要了,得亏她素日里还有贤良名声。
这时候观礼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家务事,余人是没有资格说话,陆氏宗亲却是可以开口的,族中长老站出来正要说话,忽有人通报:“圣人到——”
“皇后到——”
顾夫人:……
她是前豫州刺史的女儿,家中门第不低,自幼娇养,出阁前原是温厚性子,成亲之初亦算得上相敬如宾,虽则陆俨多少有几个妾室,也都规规矩矩,直到永安元年——她到九月方才知道这位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