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021)
元沈氏也是个聪明人,三方合作愉快,不过三五日便审了个水落石出。元十六被从地窖里翻出来的时候,瘦得骨头都突出来了,萧阮恍惚看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有非常锋锐的眉眼。
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几乎失了仪态。
元十六郎睁着眼睛微笑。幸好撑到了这一刻,他想,他总要看到他这一眼,方才舍得咽下腔子里这口气。
他晕了过去。
……
这天傍晚的时候萧阮去兰泽苑,没有带七宝,身边就只带了一个小厮,免得惊动人。
日色稀薄,苏卿染坐在梅树下,已经是十二月了,梅花还没有开,就只有绿的叶子,叶子绿到冬,总免不了沧桑。
“没想到陛下还会来看我。”她说。
她从前也听说过冷宫,听说过冷宫里的妃子过着怎样衣食不周的生活,她总觉得那是一群瘦骨伶仃的女人,青丝里掺着白发,干枯如鸡爪的手……她们老了,丑了,恼了天子,所以得到这样的惩罚。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个字会与自己联系起来。
怎么会呢。
她青春正好,颜色鲜妍。
怎么会呢,她的萧郎不会这样待她的,就算是看在苏家份上他也不会。
然而——
自古帝王都是这样吧,狠心绝意,六亲不认。
她唯一盼望的就是他能善待她的女儿,其他的,这个六宫之主姓苏也好,姓元也罢,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阿染。”他伸手抚她的发,她侧头避开,“陛下是找到了元十六吗?”
萧阮道:“你根本就不会杀他,又何必赌这个气?”
“我不会杀他?”苏卿染噗嗤一下笑了,“陛下再迟三天找到他试试。”
萧阮:……
再迟三天,元十六是当真会被活活饿死在地窖里。
“便有错,那也是我的错,十六郎跟着咱们这一路南下,你……”萧阮硬生生把“于心何忍”四个字吞下去,“你是想杀我吗?”她想杀的根本就不是元十六吧,那只是个替身……她恨他,他想。
“是,”苏卿染一口承认,“陛下还不处死我吗?”
萧阮摇头。
“你还是杀了我吧。”她说。要她一个人在这里,慢慢老去,光想到漫长的时光她心里都生出恐惧来。
以后史书上会怎么说她?华阳公主是光彩照人的皇后,她呢?废后尚会留有姓氏,一个被废掉的贵嫔,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七宝长大之后,不会记得还有她这个生母,便是记得,恐怕也羞于承认。谁想要有这样一个母亲?
她这时候再想起他们从前,在刀锋下,在严寒里,在漫长的黑暗中,那些相依为命,那时候觉得苦,如今像个笑话——但是她多么怀念。她愿意付出所有——所有她有的,交换她回到那时候。
但是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病了,”萧阮叹了口气,“你就住在这里,待你病好一点,我再带七宝来看你,你、你莫要再吓着她——”
“我怎么会吓她!她是我的女儿!”苏卿染怒道,“你把她还给我!”
萧阮没有理她这个话,只管说道:“你在这里,也没了尊号,他们便不能再来打扰你,等国事靖宁,我再接你出去,如果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我给你复位,如果你不愿意了,你要出宫——”
“我不出宫!”苏卿染尖叫起来,“你休想、你休想赶我走!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萧阮看见她的眼睛分明在转红,心里又一阵悲苦。他并不知道苏卿染什么时候病重成这样了。然而即便病重成这样,她都舍不得离开他。她想杀了他,她是恨不得杀了他,最终却——
她想死在他手里。
她口口声声说她杀了十六郎,是想逼他杀了她,她想死在他手里。那或者,他就永远都忘不了她。
“好了……那我们就不出宫。”他柔声道。
“真的?”苏卿染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真的。”萧阮低声说,低到只有他自己听到了这两个字。他心里实在难过,想不明白,从前苏卿染怎样骄傲的一个人,便是撞破他与三娘亲热,也能从容抽身。何至于到这个地步,对自己全无信心?
他并不觉得自己亏待了她,便只能解释为疾病磨人。
“华阳她肯?”
“什么?”
“她肯——”她犹豫了一下,眼珠子四下里一转,“她进宫了吗?她进宫了是不是?”
且不说三娘她病着,便是不病,他也须得先找十六郎。这个话他并不想与苏卿染说。苏卿染神志有些混乱了。
他摸了摸她的脸,说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他起身要走,却被苏卿染拉住,他回头,看见她仰面看着他:“萧郎——”她说,“你不要去找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