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53)

作者:来自远方


正夫人在生产时伤了身体,常年离不开汤药。百般防范还是遭了算计,在宫墙内血枯而亡,香消玉殒。

“正夫人行事缜密,知情者多殉葬。对国君用药一事,迄今未被觉察。宫医或有发现,不知药方也束手无策。”

提到晋侯时,费毅面无表情,既无敬畏也无厌恨。

他的态度代表绝大多数勋旧。

对于一国之君,他们的尊敬流于表面。条件一旦成熟,推翻晋侯不在话下,没有一人会手软。

林珩沉吟不语,看向写满字的轻纱。

费毅言之凿凿,说得煞有其事。真假掺杂或有可能,全部是谎言,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父君头疾无法根治,最终会如何?”林珩看向费毅,锁定对方的视线。

费毅顿了一下,选择实言相告:“头疾引发剧痛,日夜备受煎熬,终将癫狂而死。”

“是吗?”

一声低喃,似轻风拂过耳畔。

林珩垂下眼帘,忽然间勾了一下唇角。

白皙的面容不染血色,瞳孔幽暗深邃,没有对晋侯的担忧,只有平淡到极致的冷漠。

对上他的目光,费毅瞳孔微缩,神情瞬间凝固。

一刹那,他恍如置身冰天雪地。耳际嗡鸣,额角鼓胀,寒意沿着脊背攀爬,飞速充斥四肢百骸。

“既同我母有约,望卿信守承诺。至于卿所求,”林珩歪了下头,手指轻点桌面,温和道,“万物有价,卿以何交换?”

“费氏药方献于公子。”

“不够。”

“费氏愿效忠公子,助公子执掌大权,成就大业。”

“不够。”

林珩连续拒绝,费毅心生不安,定定地看向对方。

目光交锋,彼此拉锯,林珩一派淡然,费毅愈发忐忑。

足足过了半刻钟,费毅终究放下侥幸,低头道:“公子有何要求,无妨直言。”

“我无意费氏药方,卿可自留。”

林珩扣上盒盖,将木盒推向费毅。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看上去没有半分留恋和不舍。

“奏疏递往上京,无论费氏相助与否,我都将为晋世子,日后必掌晋国大权。”林珩莞尔一笑,眉眼似墨,不含一丝戾气,偏偏令人胆寒。

“反之,费氏投诚,我能令卿拔出氏族,位列勋旧之首。卿以为如何?”

林珩每说出一句话,费毅的神情就会郑重三分。

听到“勋旧之首”四个字,惊讶和激动交替出现在他脸上。

低调不是与世无争。

韬光养晦更不代表无欲无求。

身为氏族家主,必然无法摆脱追求权势之心。

他求见林珩是为保住家族,消弭即将到来的危机。不想林珩轻易看穿了他,另给他指出一条路,危险与机遇并存。

饵料香甜,陷阱也是显而易见。

一旦事不能成,他要粉身碎骨,费氏也将自绝于勋旧。

如何选择?

费毅眉心深锁,双拳紧握,心中天人交战。

费岚和费何向前倾身,神情中透出急切,却迫于压力无法开口,话到嘴边偏无法出声。

林珩气定神闲,无意催促费毅。他拍了一下掌,香风从门外流入,美貌婢女弯腰入殿,取走冷却的茶汤,送上散发热气的汤羹。

汤羹中加入肉酱,带有越国风味。

林珩在南殿吃过一次,很是念念不忘。国太夫人索性给他两个厨,专门照顾他的饮食。

银匙舀动汤羹,热气上升膨胀,忽地如气泡炸裂,肉酱的香味愈发浓郁。

费毅终于下定决心,林珩却不看他,不紧不慢地用起汤羹,动作优雅,一举一动仿佛礼仪铸就的典范。

“费氏愿为公子驱使,唯公子马首是瞻!”

费毅叠手,以臣礼参拜林珩。

他以家主之尊向公子珩弯腰,立下效忠誓言。费岚和费何行至他身后,同样大礼参拜。

林珩没有马上出声,任由他和两子低头。

直至三人额角冒出冷汗,他才推开汤碗,以布巾拭手,向费毅提出第一个要求。

“费氏私兵几何?”

“甲士八百,扈从千数,能战壮奴三千。”

“几日能集结城内?”

“不虑粮草,四日足矣。”

“善。”

林珩抽出一卷空白的竹简,提笔写下几行字,墨干后递给费毅,道:“照此行事,聚兵于城外,不可泄于任何人。”

“智氏亦不可?”

“自然。”

“诺。”

费毅接受条件,林珩探出右手,同对方三击掌。

“卿助我事成,我以卿为勋旧之首。天地鬼神共见,必践今日之诺。”

誓约达成,费氏父子起身离开,抓紧时间调拨兵力。

三人穿过廊下,同许放擦身而过。

彼此眼风扫过,许放叠手行礼,父子三人回礼,其后背向前行,很快消失在台阶之下。

殿内,林珩叠起轻纱,看着费毅留下的木盒,良久沉吟不语。

药是母亲的手笔,父君身边的医又是何角色?

观费毅言行,貌似不知此人。

许放进入殿内,林珩正对着烛光出神。

听到脚步声,漆黑的双眼眨了眨,清晰映出对方的身影。

“公子,仆幸不辱使命。”许放躬身行礼,无需林珩询问,简练道出临桓城内的变化,“消息传出,群情激愤。国人庶人群聚,不日可抵肃州。”

“县大夫壬章书信公子,愿为公子驱使,效犬马之劳。”

许放递出书信,恭敬摆放到案上,正好落在木盒一侧。

林珩没有急着打开竹简,而是从案下取出一只木匣,匣中封有国太夫人交给他的虎符。

“放翁,还需你出宫一趟,持此物往城北军营,调营中甲士入宫。”林珩打开木匣,取出铜铸的虎符,郑重交到许放掌中。

“城东渐有迹象,有狐氏等暗中行事,各家调兵频繁。战不可免,我欲一举歼灭,尽诛逆贼!”

“公子,不用勋旧?”许放迟疑道。

林珩摇摇头,正色道:“城东之事不算隐秘,勋旧料已知晓。如今按兵不动,应是等我出面。”

体会出话中含义,许放面色渐沉。

“若我出面求助,此战之后,勋旧必居功自傲,更难以压服。”林珩冷笑一声,“逆贼孤注一掷,勋旧必遭冲击。我不调兵,他们也定要自保。”

彼此心知肚明,无非是比较耐心。

勋旧以为林珩年轻,未经历大战,赌的就是他沉不住气。林珩料定先机,必然不会让他们如愿。

今日朝会之上,林珩看穿群臣。为晋国计,日后必须变法。无论新氏族还是勋旧,悖逆者一概肃清。

拦路石理当铲除。

最好是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明白林珩的打算,许放不再多言,恭声应诺退出殿门。

脚步声远去之后,茯苓和紫苏绕过屏风。

一人移走案上的竹简和木盒,一人取来林珩服用的丸药,在干净的杯盏中注入温水。

“公子,此药还能服用三日。”紫苏看着林珩服药,担忧道,“越国求药之人未归,谷医的药尚未配出。”

“无妨。”

林珩将药送入口中,手持杯盏送到嘴边,试了试温度,仰头一饮而尽。

“近日肃州将起大风,宫内也不会太平。你们守好林华殿,遇叵测之徒只管动手,死生不论。”

“诺。”紫苏和茯苓齐声领命。

“至于狼甲,暂时不要联系。”林珩放下杯盏,盏底磕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若其打探宫中,只道我心中郁郁,其余一概不知。”

紫苏和茯苓对视一眼,谨慎问道:“公子,狼甲有不妥?”

“狼甲护我数年,从上京到肃州,一路击杀刺客,劳苦功高。然其终为智氏之人,家族系于智氏。”

林珩斜靠在案前,单手支在身侧,另一只手展开,翻过掌心,接住罩下的光影。

饵料已经放下,目标即将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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