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299)

作者:来自远方


帐内愈发寂静,落针可闻。

寒风从帐外刮过,雨仍下个不停,牵连成灰白色的雨幕,充斥天地之间。

地面积水,水流交织成网,串联整座营地。

泥土被浸透,又湿又滑。

巡逻的甲士经过,不小心就会打滑。更不走运的,一脚踩入水洼,寒意包裹足底,沿着膝盖攀爬,再是身强体壮也禁不住直打哆嗦。

一队甲士冒雨巡逻,从国君帐前经过。铠甲摩擦穿透雨声,引来帐前侍人的注意。

两名侍人抬起头,迅速扫过甲士一眼,确定没有任何异常,旋即收回目光。

在两人身后,帐帘短暂被风掀起一角,雨水顺着缝隙流入,打湿了铺在地上的兽皮。

帐帘落下时,楚煜的声音终于响起,温和、平静,字里行间却充斥血腥。

“上京生变,王子肥谋逆,天子身中剧毒,执政重病不起,局势糜烂。上京贵族多鼠胆之辈,臣于逆贼,不过时日早晚。”

说到这里,楚煜略作停顿,环顾帐内,突然间加重语气:“寡人为诸侯,有守土勤王之责。今王子肥犯上作乱,岂能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君上,莫非真要休战?”令尹神情微变,显然不赞成。

帐内氏族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希望就此停战。

“当然不会如此简单。”楚煜清楚众人的想法,话锋一转,“王子肥谋逆,势必要赴上京勤王。但战端源于楚,且战局于其不利,必不容其从容脱身。”

经过数日鏖战,大军胜负未分,局部却互有输赢。

近二十万人的战场,车骑、弓马、步甲,多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战损十分接近,终非完全相同。

经过粗略统计,晋、越联军总体好过楚齐。

相比晋国和越国,楚国形势不利,更希望从战场脱身,齐国想必也是一样。

越国氏族有底气继续战事,拖也能将楚国大军拖死。

以楚国氏族的作风,一旦承受不住损失,必然会发生内乱。届时,楚侯能否压得住还是未知数。如果压制不住,这个庞大的国家极可能分崩离析。

然而,以国君透出的口风,显然局面不会如众人所期望的发展。

“君上,两国使者过营,晋侯有何打算?”令尹再次开口。他知晓林珩夜间过营,猜出两人必有谋划。此时当面提出,希望楚煜能给出明确回答。

越国氏族虽不像楚国氏族一样肆意妄为,但在大事上,众人有足够的发言权和决策权,并非国君的一言堂。

早料到令尹会有此问,楚煜也没打算隐瞒,直截了当给出答案:“二十城。”

“楚国二十城?”令尹下意识问道。

“楚国二十城,齐国二十城。”楚煜慢悠悠开口,不意外听到一阵抽气声。

楚国、齐国各二十城?

整整四十城!

堪比一个中等规模的诸侯国!

大帐内短暂寂静,随即爆发出议论声。不难看出,对于这个条件,越国氏族都感到震惊,却也为之兴奋。

不过兴奋归兴奋,众人的大脑也十分清醒,明白如此苛刻的条件,楚、齐两国未必会答应。

“君上,若其不应,该当如何?”钟离君询问道。

“勤王需有诏令,否则违礼。晋君为侯伯,可代天子伐罪,出兵讨逆合情合理。”楚煜换了个坐姿,手指轻推,将茶盏放平,“楚项要退兵,不可能退回国内,定然要兵发上京。赵弼以借道拿下瀍、淆,一样不能以败军归国,上京勤王是一个良机。”

“君上是说,不只要休战,还要联兵勤王?”松阳君皱眉,抵触之意显而易见。

“公、侯、伯、子男。”楚煜没有正面回答松阳君的提问,反而历数爵位,“天子分封,定诸侯爵位,划定封土,迄今四百年。时至今日,诸侯征战,鲸吞蚕食,侯国何止百里,千里乃至万里不罕见。”

众人不解楚煜真意,没有贸然打断,而是沉默静听。

“封土虽扩,爵不曾变。大国之君生为侯,死封公,数百年来不曾跃迁。小国亦是如此。寡人与晋君议,时移世易,有些规矩也该变上一变。”

听完这番话,帐内氏族似有所悟,呼吸声骤然加重。

“四大诸侯入上京,讨逆伐罪,大功以封公。”钟离君一字一句出口,尾音竟有些颤抖。

不怪他如此表现,自天子分封四百年,诸侯爵位代代传袭,降爵者众,夺爵者不鲜见,唯独升爵者少。纵然有大功,生前也止步于侯,无一人封公。

此事约定俗成,数百年来不曾变。

但在今日,楚煜却告知众人,这个规矩将被打破。如何不让众人激动?

与楚国的血海深仇必定要报,但是,侯国跃升的机会更加难得。毕竟楚国不会跑,谋反的王子不是随时都有。即便是有,也未必有侯伯为同盟,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君上,果真能封公?”沉稳如令尹,此时也不免挺直脊背,声音中透出急切。

“封公,亦或更进一步。”楚煜微微倾身,掌心压向桌面,面含浅笑,一语石破天惊,“分封伊始,天子定爵五等,公为次,王才为一等。礼未书诸侯止于公,何不能称王?”

话音落地,帐内再度陷入寂静。

包括令尹以及楚煜的两位叔父在内,所有人震惊于这番话中的野心,脑海中嗡嗡作响,集体瞠目结舌。

相隔不远的晋军大营内,楚国令尹贾吉和齐国相匡斌联袂穿过营地,来到中军大帐前。

身为敌军使者,车驾不允许入营。

两人只能在营门前下车,徒步穿过营内。

风雨实在太大,两人一路走来,虽有侍人撑伞,衣袍下摆仍被打湿,留下暗色痕迹。匡斌一身青袍,暗痕尤为明显。

大帐前,两名侍人掀起帐帘。

冷风袭入帐内,短暂卷动烛火,却压不灭满目明光。

帐内铺着兽皮,虽然是拼接,花纹和颜色却相当接近,看上去浑然一体,十分难得。

数十盏青铜灯落地摆放。灯身铸成人俑,内藏流通烟气的管道,靠近也闻不到呛鼻的气味。

取暖的不是火盆,而是打造精美的铜炉。

这是晋国匠人独有的手艺,从不曾外传。炉内燃烧的炭也是晋地出产,被商人运往各国,都是大受欢迎。

贾吉和匡斌走入帐内,晋国氏族分坐两旁,并有西境诸侯在侧,压力非比寻常。

两人脚步不乱,径直走向上首,始终面不改色,神态自若。

将两人的表现收入眼底,林珩缓慢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抹暗色。

来至宝座前,相距三步,贾吉和匡斌同时停下,持符节行礼,口称:“参见君侯。”

“起。”林珩直接唤起,看似并没有为难之意。

“谢君侯。”贾吉和匡斌从容起身,无需林珩询问,直接道明来意,并亲手捧上国书。

“仆此行,为能休战。”贾吉开门见山,没有隐约其辞,“妖风四起,雨水连日,实乃不祥,巫卜再战不宜。况两国交锋起于误会,君上愿赠五城与晋,换以消弭干戈。”

“齐同愿赠五城,以示诚意。”匡斌随后道。

两人只道对晋割城,对越只字不提。

两封国书摆到面前,林珩随意翻开,一目十行扫过,当场发出一声冷笑。

“误会?可笑!”他抛开竹简,视线扫过匡斌,其后锁定贾吉,“楚项蔑我晋国,更往上京颠倒黑白,岂能就此善罢甘休!”

“君侯,野地风雨不断,大军连战数日,死伤千百。楚欲休战,非无力取胜。君侯果真要一意孤行,不计代价不死不休?”贾吉迎上林珩的目光,不闪不避。

“是又如何?”林珩态度强硬,根本不似作戏,大出对方预料,“尔等真要休战,自应拿出诚意。仅仅五城,且绝口不提越国,究竟是要求和,还是要趁机挑拨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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