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到，人活在世上，总是有无论如何努力都得不到的东西的，也总是有无论如何争取，都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悲哀的。

程玉立已经五十岁了。在这个女人二十八岁的时候，她对自己的丈夫恨之入骨，这份恨像是一根尖锐的毒刺，深深扎进她的灵魂深处。仿佛打断了的筋骨又重新愈合，虽然人还是那个人，但内里早已天翻地覆，彻底变了模样。

二十二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而程玉立的疯狂，在于她甚至可以因为恨而放弃作为母亲的本能，她甚至可以笑着参加小儿子的婚礼，却对大儿子的死亡置若罔闻。

她是一个清醒的疯子，而兰若已经明白，人永远无法像疯子祈求怜爱。

他不再试图从程玉立那里得到什么，所以心情自然就安定下来，面对她的时候，尽可能的把她当成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程玉立却做不到像他一样的平静，她厌恶的别开眼去，语气冰冷：“不要乱喊，我不是你妈。”

是不是的，谁说了都不算，只有骨子里流淌着的血才最真实。

兰若笑了笑，懒得和她争，重新看向宋老爷子：“爷爷，我和大哥选了一些合您口味的点心，都是好消化的，您有胃口的时候可以尝尝。”

宋老爷子一看到他就喜上眉梢，乐呵呵的接过来，很给面子的当场打开，直接尝了一块，连连点头道：“不错，这是我常吃的味道，难为你和你大哥还记得。”

兰若应对得体的笑着说：“您的口味，我哪敢忘啊，打从记事起，您这里就是我最常来的，说是第二个家都不为过了。”

眼看着一老一少你来我往，竟然就这么聊上了，程玉立登时红了眼。

她比兰若早来了将近半个小时，可宋老爷子除了最开始让她找地方坐下以外，就一直坐在那里看报纸，连头都没带抬的。她几次想要主动开口，都被哗啦啦翻报纸的声音给堵了回去。

就算是傻子，都能看出来宋老爷子是故意的了，程玉立也早就做好了会受到冷遇的准备，但她没想到的是，兰若和自己受到的待遇，居然会有如此巨大的区别。

再怎么说，她也是兰若的长辈，宋老爷子放着她不搭理，却对一个小辈这么热情……这不是明晃晃的要打她的脸？

她终于忘记了来之前，兰若几次三番叮嘱自己的话，按捺不住的强行插话进去道：“宋老爷子，我们家阿许和承策的事……您到底是怎么考虑的？”

宋老爷子吃糕点的动作一顿，垂着眸子道：“阿若还在这呢，你提那些事做什么。”

俨然一副嫌弃的口吻，仿佛程玉立提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程玉立呼吸不由一滞，暗暗咬牙，继续挤出笑脸说：“就算不提阿许，承策也是您的亲孙子，他的事，总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了吧？”

宋老爷子放下点心，端起茶杯来啜饮一口，淡淡道：“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可管不了了。不管是跟兰许，还是跟什么阿猫阿狗，都等他的禁闭关完以后再说吧。”

程玉立急了：她已经等了整整一天了，一天的时间看似短暂，却足以让风言风语像长了脚一样，飞遍整个江都城。她从昨天离开宋家开始，就不停的接到朋友亲戚的电话，一个个全是找她旁敲侧击打探消息的，也不知道是存的什么心。

她就奇了怪了，宋家的人怎么就这么大嘴巴，这消息怎么就流传的这么快，仿佛有人在宋家的客厅里装了个喇叭，朝着全城喊话似的……

都这样了，宋老爷子还让她等……宋家就真的这么佛系，半点不嫌这事传出去丢人？

程玉立霍然起身，刚想申辩几句，劝宋老爷子改变主意，书房的门就又被敲响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这一口气忽然被打断，似是直接憋在了胸膛里，半天都吐不出来。程玉立瞪大眼睛看向房门，刚想抱怨，就对上一双神色极淡的眸子。

宋洵予推开门进来，面露惊讶：“我来的可真巧，爸，您这书房可是难得的热闹。”

宋老爷子瞪他一眼，笑骂道：“少在我这里大尾巴狼，当我不知道你是为了谁来的？”

宋洵予笑了，顺势道：“既然您知道，那我可就把人领走了？”

宋老爷子无奈道：“走吧走吧，真是的……儿大不中留啊，连陪我这个糟老头子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兰若打从宋洵予进来开始，就把旁边的程玉立给忘了个干净。

他本打算借着见宋老爷子的机会，多拖延点时间，一边陪老人家聊天，一边再给自己做做心理建设。等做好万全的准备了，再去峋园见那位害得他忐忑不安的正主。谁知宋洵予……居然自己跑到了他的面前！

也对，他又不是没腿的摆件儿，而是个大活人，自然是想去哪就去哪，更何况老宅本就是他的地盘，恐怕他才刚迈进玄关，宋洵予那边就已经得到消息了。

但是一得到消息，就直接冲到宋老爷子面前要人这种事……未免也太露骨了吧啊啊啊啊啊！

兰若垂着头，根本不敢抬头看宋老爷子的脸色，心里恨恨地想：以前怎么没发现宋洵予这厮脸皮这么厚呢！

宋洵予知道他面皮薄，也不多说，只笑着牵起他的手。

兰若仿佛被开水烫到，激烈的挣扎了一下，可男人宽大修长的手却满是不容抗拒的力道，虽不至于紧到弄伤了他，却也轻易挣脱不得。

宋洵予凑到他耳边，几不可闻的小声说：“在老爷子面前，多少给我点面子，嗯？”

兰若只觉得耳畔一股热流拂过，男人呼吸间淡淡的草木香气浮动鼻尖，登时僵住了，一动都不敢动，脑子里成了一锅浆糊。

太……太犯规了，小叔叔怎么总是做这种让人脸红心跳的事情！

而且而且，这跟面子有什么关系啊喂！

兰若老老实实不挣扎了，宋洵予如愿以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面子”，笑眯眯的带着人走了。

临出门前，他状似不经意的瞥了脸色不好看的程玉立一眼，低声道：“爸，承策和兰许挺合适的，您也别拖得太久，耽误了一对璧人成就好事。”

宋老爷子闻言，愣了一愣，唇畔的笑容敛去了。直到宋洵予和兰若离开之后良久，他才缓缓地、沉沉地叹了口气。

*

宋洵予带着兰若，闲庭信步般朝着后山峋园的方向走去。

兰若渐渐冷静下来，又一次想抽回自己的手，这一次，宋洵予终于愿意放开了。

兰若抚着自己发烫的手腕，强逼着自己的思绪从身畔的男人身上转移开来，集中到别的事情上去——只有这样，他脸上的热度才能渐渐降下来。

他轻声问道：“小叔叔，您为什么要撮合宋承策和兰许？”

他不明白。要是真的让兰许嫁给宋承策，那不是恰好如了他们两个的愿了吗？前世时，那两个人为了能名正言顺的结婚，甚至不惜牺牲掉整个兰家，凭什么现在还能得偿所愿？

宋洵予闻言笑了，半真半假的抱怨了一句：“我本以为你是为了我才来的，怎么现在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要问他们两个？”

兰若一怔，腾的一下红了脸，讷讷的说：“我……我可没说是，是为了你来的……”

宋洵予看着他因为窘迫了变得通红的小巧耳垂，喉结微动，强忍下想伸手捏一捏的欲望，主动回答了兰若的问题：“因为他们两个注定会是一对怨偶，越是长长久久的绑定在一起，最是会彼此厌恶憎恨，纠缠不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唇畔虽然还带着笑意，眉宇间却刻上几分刀削斧凿的淡漠，仿佛寒冰之上落满霜雪，有种缺乏感情的平静。

这一刻，他看起来恍若变作了另一个人。

兰若抿了抿唇，伸出手扯扯他的衣角：“小叔叔，我听不懂，可能还需要你给我解释解释……但是在那之前，拜托你笑一笑，不湳瘋要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