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鉴(1804)
西市平雍坊不时传来犬吠,打破无声死寂。
长巷尽头废弃的宅院里,袁忠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台上摆着一面铜镜。
他手里握着小刀,刀柄生锈,刀刃却被他磨的异常锋利,刃落侧颊,轻轻刮过,参差不齐的灰白胡茬顺着刀刃,一绺绺掉落在地上。
铜镜里,一张早已不复当年英姿但却无比刚毅的面容赫然显露,深凹的眼眶里,闪烁出寒如冰封的光芒。
脸上的胡须终被刮净,他搁下小刀,抬手抚过自己黝黑面颊。
少顷,他拿起一柄被黑布包裹宝剑,时间太长太久,黑布上满是灰尘,浮面布料糟破,掀起来时掉下碎渣。
袁忠一点一点揭开黑布,缠的太厚实,他绕了好几圈才露出里面尘封的利剑。
不是旷世名剑,甚至连名字都是他自己取的,轩辕。
然而这柄剑自他从军以来就一直陪在他身边,而他何其幸运,当兵第一日便被分在曹帅麾下,曹帅待他亲厚如子。
他拿起尘封的宝剑,缓缓抽开。
利剑出鞘,冷月寒光。
银白色剑柄一如当年锋利,袁忠抽出剑身,随即拿起铜镜另一侧拭剑的绒布,他用绒布抹过剑身,脑海里浮现出与曹帅月下篝火促膝而谈的场景。
‘袁忠,这一仗打完,本帅可得操心一下你的婚事了!’
‘属下不急。’
‘你不急我急!你也知道本帅无妻无子,孤寡一人,你若不生个娃娃出来叫本帅抱着过过瘾,我还能指望谁?’
‘元帅为何不娶妻生子?’
‘本帅有你们这些个小兔崽子已经够我操心了!’
泪,无声落在剑身,模糊了剑身倒映出来的身影。
袁忠抹去剑身上的泪滴,“元帅,明日午时便是狄翼死期,属下会亲眼看着他人头落地……”
真正无眠的一夜。
御南侯府里,温御盘膝坐在矮桌旁边,桌上燃灯,灯下有块鹿皮,他手里,握着一柄宝剑。
禹辰。
此乃凶剑,随温御征战沙场数十载,斩敌首无数,剑未出鞘杀气已泄千里。
温御端着手里的禹辰,神色难得肃穆,目光深沉,“老伙计啊!”
他拔剑,抽出剑身,随手用抹过油的鹿皮擦拭,乌黑剑身,森亮幽寒。
狄翼绝非普通朝臣,那是大周最德高望重的重臣,没有之一。
只怕明日自天牢到朱雀大街尽头处的午门法场,不会消停。
哪怕依萧臣所言,从天牢里走出来的人不会是狄翼,可问题在于,他们不能叫任何人知道,那不是。
温御行事从来都是不拘小节,唯独拭剑,一丝不苟,“要是运气好,明天你就还能继续偷懒,要是运气不好……劳你辛苦。”
护国寺内,一经独坐禅房,檀香袅袅,烟柱垂直往上,渐渐消散,留一室弥香。
他着海青色僧袍,手中握着一串捻珠。
与公堂那日所配星月菩提挂珠不同,此刻被一经握在手里的挂珠是由砗磲珠子打磨而成的莲花菩提,先帝御赐之物。
灯火昏暗,一经俊白容颜在微弱灯火的映衬下显得神圣脱俗,剑眉星目,红唇薄厚适中,这般风华容貌世间再难寻。
玉白色的菩提珠串在他手中一枚一枚的过,每一颗砗磲珠子都被他擦的雪亮。
他非真佛,无法预料明日会突发什么样的状况,但有一点他很清楚,狄翼不能死,花拂柳也不能被人拆穿,公堂定罪不过是萧臣跟狄翼计划的第一步,甚至于明日行刑也都是计划的开始,但凡有任何差池,计划只会功亏一篑,那么萧臣跟狄翼所有努力跟牺牲都将付之东流。
更让他不能容忍的是,计划一旦失败,北越细作揪不出来,天杼全图未归大周,先帝如何瞑目?
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
“皇上,贫僧明日怕是又要渡人了,几十年没亲手渡,有点生疏……”
皇上,萧魂。
深夜太子府,战幕披着单薄衣裳站在院内,他抬头望月。
圆月如那白玉盘,又如瑶台镜。
自天牢回来,战幕便知狄翼去意已决,他有怀疑过萧臣是不是真的那样义无反顾想要弄死狄翼,或许这中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因果,甚至于即便温御跟一经没与他解释,他依然觉得那个两老东西不会真的舍得狄翼去死。
然而此刻再想那些已经毫无意义。
哪怕萧臣初心跟本意不想狄翼死,然而狄翼已经做了选择。
他该如何?
任由狄翼凛然赴行场,死在刽子手的砍刀下?
“先帝,这个难题你叫臣,如何解……”
狄翼的死,牵动太多人心。
皇宫里的周帝也没睡着。
他双手握在膝间,端直坐在龙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