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归(46)

作者:胡马川穹

从十岁到十七岁整整七年,那种一心想对人好的单纯渐渐演变成一种不能宣诸于口的依赖。只要有空女孩就会趴到那扇木门上,满怀喜悦地诉说一天的苦恼和烦忧。那个少年不管神志是否清楚,但他大多时候是安静且清冷的。有时候会有一点浅浅的反应,会扯动一下嘴角,他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倾听者。

而这所有的一切,在几年后那个明媚的春日里突然间就变得分崩离析。

石桥上的男俊女俏,浅笑晏晏时宛如天之骄子的一对璧人,衬得在远处偷窥的女孩就如灰色的水泥墙一样黯淡无光。在那一刻从未有过的恨意在女孩胸中滋生成长,既然注定不是一路人,那又何苦施舍不经意的温柔与不相干的人呢?

直到外面嘈声鼎沸流言纷飞,女孩才从别人的口中知道那人的名字叫周里。

在那一世,十八岁的女孩愤然南下时曾暗自揣摩过,那人明明是清醒明白的,为什么甘愿被囚禁在小小的农家宅子里,就因为脚下那根几乎腐朽的铁链?绝对不可能,大概是因为这人在很小的时候父母骤然离世,心神遭受严重打击就封闭了自己,宁愿耽搁在此都不敢坦然面对现实。直到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找来,那人感觉到安全了才被动地脱离了牢笼。

前世今生,女孩无比清楚地看见彼此之间横亘的沟壑。

既然这样,我选择在你放弃我之前放弃你,这一世没有任何人可以用同样的招数再次伤害我,永远不要再次试图接近我。十二岁的贺秋秋面目平静语言疏离,平平淡淡地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话语,“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找人把你放出来,村子里的人你大概信不过,我去找部队里的人帮忙,我爸爸就是军区大院里的人!”

木门里的人照旧没有吱声,汤匙相击的声音却慢慢地停止了下来。一只骨结分明肌肤算不上白皙的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手心里是一朵刚刚折好的叶子花。大概是仿照桃花的样子编成的,规则的花瓣中央还有小小的花蕊。

又来了,每回自已送一回吃食过来就会收到这样的小礼物,就象一种变相的等价交换!

贺秋秋咬紧牙才没有勃然大怒,她仔细把饭盒收好,压制住心底的自我怀疑和厌弃,盯着上面的一点油渍故作欢快地道:“你既然没意见,那我就去办这件事了。莫怕,指不定你还有亲人正着急上火地找你呢。如今好多坏人都被抓起来了,外面的日子可比里面好得多呢!”

木门外的那棵老桑树早已变得光秃秃地了,生长得奇形怪状的树枝张扬地伸向天空。高大的树干上有拳头大的凹痕,像是一只只古怪的眼睛冷漠地看着众生相。夕阳已经落土,除了很远的天际还有几丝蓝光,周遭似乎眨眼的工夫就完全暗了下来。

里面的人依旧没有答话,面色微变的贺秋秋感受了深刻的羞辱,立刻掩饰般地站起身子,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在难过什么。她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正转身离开时手臂被牢牢地抓住,还硬生生地把她拖了半步砰地一声撞在木门上。那手劲相当地大,可以清楚地看见手背上有淡青的脉络。

贺秋秋吃惊地望过去,翕开的门缝里是一双沉静至极的眼睛。

那人的头发蓬乱眉毛紧紧皱着,却让人第一眼就看得到那双形状细长的凤眼。一男一女两双眸子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互相盯着,像是丛林里相似的一对幼兽。又想亲近又想提防,似乎都在暗自估量对方的实力和自己可能付出的代价。

这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的肢体接触,贺秋秋忽然就萌生了怒意抿紧嘴唇猛地一抽,手腕从那人的手心里滑落。那人似乎还想把人抓住,兀自伸手狂乱地抓了几下却一无所得。因为贺秋秋已经退得很远,她抓着网兜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走。

依稀之间那人在后面似乎嘶哑地唤了几声,贺秋秋走得更快了。

不知什么时候,夜空撒起了针尖般的细雨。贺秋秋感到浑身上下被雨丝浇透了,这才后知后觉得自己竟然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走了许久。原来,即便是过了很多年,即便是再世为人,心上这道伤还是真的存在过,且从来没有真正愈合过。

路灯发出白惨惨的光,给这冰凉的秋夜带来些许萧索。四周照样静寂,远处传来水塘生物的细微鸣叫,贺秋秋跑出老远才看到手心里还紧紧攥着的叶子花。她拿在指尖间把玩着小小的花瓣,感受上面精致的纹路。良久冷嗤一声,叶子花就无声无息地弃在了即将枯黄的草丛当中。

我在这世上孤孑地走了许久,直到遇到你。

我愿意向你敞开从不示人的心扉,倾尽所有的对你好,忧你忧所有的忧,悦你悦所有的悦,直到天涯之尽头。可是,如果有一天让我发现你不值得我对你的好,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转身拣起地上仅剩的一点自尊,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此陌路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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