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归(27)

作者:胡马川穹

动乱结束之后,少年在国外的家人寻找了很久都以为这个孩子已经死了,却没想到柳暗花明终于将人重新找到。一家人欣喜若狂,给了耗子店那家村民一大笔钱之后,把少年送到最好的医院治疗。少年后来长成了青年,最后却没有听从长辈的话出国留学,而是报名参军报效祖国,听说还上了军校成了一名军官。

当年这段新闻是村里乃至整个家属大院最为轰动的话题,人人都在议论那户村民到底得了多少钱,人人都在诉说那少年的苦尽甘来。但是谁都不知道在那少年整个孤寂难捱的囚禁生涯中,是一个平凡至极的小女孩日日陪他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

失望孤寂的女孩总幻想着还能跟少年好好说说话,哪怕面对面道个别也好。

那天,因为琐事和妈妈又大吵一架的她,心境郁闷地沿着家属大院的河提慢慢地走着。和风细柳吹拂,远远地就瞧见那人站在一处石桥上,腰身挺拔眉目湛然令人望之心生喜悦。对面的女郎年青妩媚举止优雅,是春日里最娇艳最柔美一朵的芍药花。

虽然一别经年,女孩仍旧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曾经的少年郎。那人在阳光下有一张温软的薄唇,浅笑晏晏一如古时贵介公子,他的声音合着旁边流水,像有节奏一般分花拂柳穿透而来,每一个音节都叩击在人的心弦之上。女孩怅然想到,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过他对着自己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对面笑得肆意灿烂的女郎就是她的同班同学韩丽娜,两人站在花红柳绿的春日艳阳下,显得他们才是真正的一路人。女孩心中本就千头万绪敏感多思,然而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自惭形秽裹足不前,心里翻滚了无数遍的问候被强行咽下,可怜得似乎是被彻底遗弃一般的存在。

她返身,大步后退,回到家中便像疯魔一样收拾了自己少得可怜的衣物和偷偷攒下的一点钱,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忘记了即将到来的高考,忘记了可能暴怒的父母,上了最近的一趟班车,下车后买了一张南下的火车票。

也许从那时起,命运就悄无声息地开始滑向岔路……

十二岁的贺秋秋垂下眼睑,再次站在十字路口上踟蹰,半响之后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棵巨大的老桑树。此时已经是秋季桑叶落得早,整棵树便像一个枝节遒劲的怪物矗立在暗处。也许,那人已经不在了,也许早就被他的家人接走了。这一世,本来就有许多不同。

斑驳的木门在夜色下显得有点光秃秃的,手电筒的微光隔着门缝胡乱晃动了一下,院子里没什么动静。贺秋秋抿紧下唇转身就走,却听见木门哐当一声,一个人影在门后闪动,伴随着的还有熟悉的悉索声,那是铁链在泥土上拖拽时发出的响动。

贺秋秋呆怔地看着那个人影,几乎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回忆。木门里的人似乎显得很高兴,把铁链拉得哗啦哗啦的。

在那一世里,在广州打工的头几年,叫贺淑萍的女孩每每想起昔日的种种都要落泪。她分辨不出自己对这个叫周里的人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情感,但是遗留在心头最深刻的感受就是背叛和愚弄。那个知道自己所有秘密的人,原来并不是一个疯子,他是一个健康且阳光和煦的大好青年。

好似见她没有动静,木门里的少年又一次拖动了铁链,还轻轻敲击着门上的铁锁。贺秋秋哑然一笑,自己实际的心理年龄已经三十二岁了,何苦跟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斗气?她侧转身子蹲在地上,将网兜里的饭盒打开,将米饭和排骨汤腾出了一半递了过去。幸好带得有多的,要不然妈妈李明秀那里可不好交代呢!

虽然已经进秋,少年却依旧衣衫单薄,一袭圆领汗衫露出他削瘦白皙的颈骨。下颔的线条明晰,一双温润的眸子看不出来这人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的。但是他却老老实实地接过饭盒,蹲在木门里边开始大口吃起来。

贺秋秋心想,计较那么多做什么,这人本就是自己生命当中的一段过客。即便没有自己,这人也会被人接走住进高级医院。再然后,给了他无数回吃食的小姑娘就会变成他记忆当中一抹模糊的存在。本来,两个人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就像短暂交集后的两条直线越走越远。

少年虽然单薄,但是吃起东西来却依旧很快。那家农户虽然收留了他,却还是怕惹麻烦只是勉强照顾罢了。现在很多人家都不富裕,更别说家里还藏有这么一个只会吃饭不会做活计的□□。

看着时间又过去了十几分钟,贺秋秋生怕妈妈提早下班,手脚利落地收拾了饭盒之后就往外走。木门后的少年喉咙里呵呵了两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及时说出来。直到女孩拐进前面的小路不见了身影,他才艰难地从舌尖吐露出几个字,“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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