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90)

作者:沈篆

宗端是冷嘲更多地笑了下,典型的皮笑肉不笑,“靠兴致可练就不了阁下的本事,这是什么屁股怼脸的歪理,若你说的话有半句真的,岂非天下尽是庸人蠢材。”

“不敢说不敢说,”沈辜摆手,“恶言可比腊日寒呢。您这二品大将,要谨言慎行的。”

“狗屁的二品大将,老子卖脸求死。脸都不要了,就为上战场求死。”

宗端胸腔明显地起伏上下了会儿,不久又消了怒气。

他怪异至极——对着个恃才傲物、嬉皮笑脸的娃娃兵说那么多做什么?

好像是下意识就倾出内心的郁气,连平日的少言习惯都没维持得住。

只好说是因沈辜确实厉害的本事,他也因此战而宽宥了她的邪性。

“你的弟兄们我要了。”他大手一挥,决策定下,“你做我随行副将,我让你当这军营里除三品以上都不要行礼小心的人。”

“我只在战场上小心,对活人小心,对死人放心加小心。”

“什么?”宗端抬头,有点诧异。

他以为照沈辜三句话不离官位的性子,应该欢喜这份好差事好前途。

可她又在言过其他,显然是关于那帮子弟兄的。

可没说不要他们,也要了过来,她还想怎样?

沈辜说,她接着用和笑嘻嘻完全相反的可怜巴巴说:“将军,你我都带过兵。我不知道你穷没穷过,但我一直很穷。不是说没钱,就是,嗯,你知道的,人啊马啊良心啥的,穷得掏裤腰除了骨头啥都不剩。”

“我就这身骨头很硬,看不见,但瞧得过去。”她举起瘦弱的手臂,伸出的一截腕骨突出处有道血痕,血迹干涸,留下未闭的粉红血肉,“我身上最多的就是伤,我不缺伤受,但我不能挨痛。我疼的时候眼泪在眼睛里直打转,对着那帮子玩意儿又不能掉猫尿,就只好忍着。忍到最后,忍得那群废物们以为我无所不能,都快对我顶礼膜拜起来了。”

宗端静静地听她说,她说的琐碎,他听得认真。

“......怎么说到这丢人地方了,不管了,我的意思是,我很穷,一开始也不在乎这些渣子的命,他们的命确实贱得很,几条小蛇就咬死了十几个人......我有在乎的东西,我也知道他们最在乎什么,就那条能被蛇咬死被花养死的贱命。”

沈辜停了下,她难得有几分赧意地看向宗端,挠了挠脸:“将军,我说太多了吧?”

“无碍。”宗端目光深沉地盯着她,此时他看的不是沈辜这副青涩俊秀的皮囊,他用镇国将军曾经看自己的目光投向如今的自己。

沈辜点点头,继而说:“我根本不会打仗。”

她这时不是在做作地谦虚,她确实认为自个儿不会打仗。

每次的袭击都有失败的可能,只要有一次失败,就是以消耗全军性命为代价。

久未经练的庚兵们和久战沙场的阒兵之间有道武力和精神上的沟壑,这沟壑非得以牺牲性命做填补,才可缩短缩小压实。

“将军,您是懂杀伐之事的人,您知道看着一个个兵倒在眼前的感觉。实则没有任何感觉,后来都会麻木的,不论是你这样的将领,还是其他只能做战场辅料的渣子们。”

她低头,刻意避开宗端忽然变得十分伤心而克制的脸。

两个将领共处一室好像除了王不见王争锋相对外,还会油然生起一股子难过悲凉,每个生来死去的人都有的悲凉。

常常是要的很少,但就是得不到而引起的悲哀。

战争对一切掠夺,对悲哀凄凉这样的情感也会掠之一空,所以沈辜说她麻木。

她麻木地又说:“我们把国土都给打丢了,死人心寒,活着的也心寒......也总有人幸灾乐祸,您知道哪些人。可怕的是,这些人在命令会寒心的活人去前仆后继做寒心的死人,您知道是哪些人,我也晓得。”

宗端垂眼,点了点头。

“幸灾乐祸是另外一种麻木,他们的麻木让其忘记死人的寒心能把烈日艳阳的人间变成寒冰地狱。我看见死人们冰寒彻骨的微笑的脸时,我就想去杀人。”

沈辜用硝烟和征尘的手擦她征尘和硝烟的眼,越擦越脏,你带着灰尘去擦,只会变得如同灰尘。

“举国同殇——我的意思是,死人死了,活人不记得他们。有座坟里埋着所有的人,我不想更多无辜的人进去。”

宗端盯着桌子一角上的刀痕,他每日用刀刻来记录打仗的数目,截止今日只有两道,他所知的两场。

有一场是前方的这个说得颠三倒四的少年打下的,很漂亮的一仗。

人也不错,能记得自己袍泽弟兄的士卒就是不错。

“继续。”他吩咐沉默的沈辜,让她的欲言又止变成期期艾艾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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