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177)
衣衫血染透。
灯在摇曳,影在摇曳,大雨浇下来,没过眼睫,视线成为一片陆离,但仍旧可以辨认出,相隔一剑之长的对面,帝王冷冽的目光。
便在这样寒冷的秋雨夜,也冷得更胜一筹。
至于他身后的女子,早被簇拥着在哭声里扶进了宫殿。四下是英武的禁卫营禁卫们,剑欲出鞘;以及零星的瑟瑟未离去的宫人。
“……朕说过,不准你伤害她。”他的嗓音穿破雨声,是前所未有的低抑。
她淡淡看向赵桃书离去的方向,轻笑:“那么陛下可有说过,不准她伤害我?抑或是说,”她的目光从通明的灯火,慢慢移上他的眼睛,笑意敛去,“你在纵容她伤害我?”
“容沉!你这是大不敬!”
她慢慢睨向他,轻轻一笑:“是我说对了么,陛下?皇祖母是缘何而去?我父亲又是缘何战死?陛下蛰伏数年,也不过等着今日罢?”
他一晌无言,握剑的胳膊却颤抖起来,目光如寒芒,冷冷射向她:“大将军马革裹尸,为国捐躯,朕心亦恸,你妄加揣度,把朕置于何种不仁不孝的境地!”
她嘶哑吼道:“我容家满门忠烈,鞠躬尽瘁,到头来尸骨无存——我容家满门忠烈!何故为人所害!何故蒙冤而死!”
“你在胡说什么!”
她苍凉一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自古以来,莫不如此。”
若她猜得不错,赵献兵援幽州,抵达之时,耶律升已成功停战,双方议和,他有野心问鼎戎狄的王位,首要便是大衡朝支持,如何会有惨烈战事,以至于父亲战死?
天高皇帝远,敕令下达,究竟的内容,现在却无从考据。
雨兜头浇下来,沿着他墨般长发,湿透他素白的长衫子,点缀的银丝绣纹,则在风雨飘摇里,像月光下一池粼粼的波光。
她长长注看他的容颜,最后不再看他了,微仰起头,漆黑的夜,雨铺天盖地打下来,雨珠打在脸上,略觉生疼,噼里啪啦的。
天地偌大。她松开了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她知道,她再无法和他回到过去了。
风雨声中,响起帝王的命令,那声音威严、低沉且冷漠。
“宣左右二相,六部尚书,知制诰入宫。”
剑却仍旧指在她的心头,隔着茫茫雨幕,恍似万水千山。
夤夜未终,秋雨缠绵,这夜竟是这样长。
廊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宫人们形色匆匆,子夜的禁宫眨眼间灯火通明。
中德殿的正殿敞开殿门,九九八十一盏铜花灯一一点亮。
晚来风急,刮得宫殿挂的白幡翻飞如雪浪。
朝臣们候在侧殿,听到宣召,恭敬排列进入殿中。
明亮灯火照着满室凄冷,殿堂之上,帝王高坐,玄服正冠,容色冷肃。
殿堂之下,女子素衣染血,清瘦的身影笔直跪在堂下。
他们认出这是谁来——是本应禁足在行宫中的皇后。传召的内监只字未敢言及,仅是叹息。
殿中寂静,风雨声浩荡,高坐的帝王目光注视殿门外,端肃开口:“朕决意废后。”
贵妃小产的消息极快传遍六宫,晁淑妃连日未曾睡好,闻此消息,梦中惊起,问侍女道:“陛下现在何处?”
“在中德殿。”
她慢慢攥紧了手心,目光从自己的床帷上绣着的并蒂莲花,一路下移,移到鸳鸯衾,窗下一炉静谧的香。
她奉行节俭,以贤惠示人,从来小心谨慎。并蒂莲开,寓意极好——但在长春宫,何时又能并蒂开莲……
她知道,若此举不成,——今后只怕再无这样好的良机。
她素面素服素钗,赴中德殿求见。
她并未得准进殿,守在门前的福公公和几名侍卫恭敬地拦住她。
她说:“劳烦公公通传,臣妾有话……想说……是关于……”她壮了壮胆子,“关于皇后娘娘,和……先温茂贵妃。”
她终于得准踏进殿中,她挺直身子,向来谦谨的模样,此时多了一分自信,只是捏着手绢的手,依旧微微颤抖。她先看到殿中所跪的笔直瘦影,长发不梳不挽,淌在地上,像打翻了的一砚墨。
帝座上,青年冷峻的面容隐在雀扇阴影下,看不清晰。他坐得太高也太远,远离这片尘俗,维持他帝王的威严肃穆,她不禁有些害怕了,颤抖从双手一直蔓延到了身躯,她跪下来,似才好一些。
先温茂贵妃,便是当今皇帝潜邸之时的侧妃,瑾贵妃的庶出姐姐赵桃画。她死后,敬陵帝为她追封,原本甚至想追封皇后,但被太皇太后驳回,只追封她为贵妃。
他亲自择出两字,作为她的谥号。
温茂温茂,温柔娴淑,茂茂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