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初寒(64)
晏述望向远处的水上月影,目光悠远起来,正是陈章当时的真诚令他安了心,才渐渐全然不再干涉薛知远的教导和行军安排,也让薛知远失了防备,不曾质疑陈章当时的命令。但晏述实在不喜欢追悔往事,故而他开口回到最初的话题:
“我知道,唐家不能如愿。”
“嗯?”
“他心中一直有人。”
“是,文懿皇后?”陈章轻声问道,脑中却不觉浮现出某些陈年旧事来。文懿皇后柳氏,与眼前人也颇有纠葛。
晏述点点头,叹道:“我曾怨过,她久在那人心中,如今,我却为此深感庆幸,可笑吗?”
陈章只是答:“人之常情。不过我听闻,唐小姐与先皇后颇有几分相似。”
晏述笑笑道,“你以为,那人是爱那副皮囊吗?”
陈章想了想,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晏述抬手制止,晏述道,“阿章,这事你知道便知道了,往后也不必在意,说到底,也不过是我一点私心罢了。”
“我明白了。”陈章点头应道,沉默片刻,又抬头轻笑了声,带着几分醉意开口:“只是有一事,我实在好奇。”
晏述挑眉,示意他问。
陈章便开了口,浅笑问道:“我好奇,公子缘何动心?”
晏述一愣,叹道:“时日太久,记不得了。”
陈章哑然失笑,只当对方不愿说罢了,他此时又是醉酒,又是困倦,便有些撑不住,实在是没了追问的力气,晃了晃脑袋,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晏述瞧着睡着的陈章摇了摇头,唤人将他安置到客房,自己回了枕风阁安歇。枕风阁是晏府后院的一处小高楼,天气晴好时,夜风习习,月色皎洁,人居阁上,枕风眠月,很是惬意。今夜对着半窗月色,满楼清风,晏述却没有半分睡意,陈章问的话犹在耳畔,他想起曾经自己问萧宁的话来。那时,他们还很亲近,他还能毫无顾忌地问萧宁,因何喜欢柳姑娘。萧宁是怎么答的呢?是了,他说,柳蔓蔓是他的光。
那时萧宁说话的神色与语气清晰得一如昨日,晏述转了转指间的那半盏“绿猗”酒,忽然想,萧宁对于自己,又是什么呢?也是光吗?不,必然不是,他与萧宁不同,晏家的小公子自小备受宠爱,是阳光下长大的天之骄子,他头一次见识这世道的黑暗还是因了萧宁的缘故。想起那个改变一切的中秋夜,晏述忍不住觉得好笑,于是他勾了勾唇角,放弃般想着,从那年那人落进他怀里起,他大约便是万劫不复了。那落入他怀中的孩子眼中倒映着碧空白云,人亦如游云般,自在无拘,但骄傲的小公子却动了念,妄想着留住浮云。可惜,他放弃骄傲,只身闯入那人身处的黑暗,却终与那人歧路而行,嫌隙渐生。
此后的日子,如陈章所说,萧宁对唐家的心思并没什么反应,唐府后来又曾借故办过几场宴席,萧宁都不曾出席,但也令柳一弦带了恩赏,以全唐府颜面。晏述虽不意外,却也料想萧宁此时压力不小,他心念一人,不愿结亲,但从宗室到群臣,无一不望着后宫之主的位置各生算计。时日一久,难免渐生猜疑,种种离谱的传闻便也甚嚣尘上,而最得圣宠的柳一弦难免首当其冲。宫廷内外的流言蜚语,晏述也听过一些,陈章在知道他的心思后,更试探着问过他的想法。晏述明白陈章的意思,若传闻有几分可信,晏述的念想未必没有实现的可能。但晏述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道,流言只是流言。晏述话说得虽是清楚,可是那流言却还是令他生了几分艳羡,纵是那般不堪的传闻,但若是能与那人相关,竟也似有几分甘甜。陈章闻言暗自叹气,也不再主动提起此事。
安西大捷后,北疆很是太平了一阵,帝都中众人虽知,萧宁与晏述君臣有隙,只是双方一直不曾有明面上的冲突,局势也算得上安宁。
永康四年,清和月,风起。
暑气渐浓,萧宁一贯体虚畏热,便早早去了京郊的行宫避暑。趁着近几日无事,萧宁偷偷携了永宜溜去了西林山的别苑。别苑的日子,两人兴致好便去山间小湖泛舟采莲,疲懒时就在水轩廊下翻书吹笛,散漫度日。为了省得旁人生疑,萧宁特地留下仲安在行宫打点诸事。
这日午后,永宜拿着长竿在树下打杏子,吴柏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帮着,萧宁则远远坐在树荫下颇有经验似的指点。
永宜的额发早已汗湿,贴着头皮,黏糊糊的,令人不适,一旁萧宁唠唠叨叨的更是惹人生厌。永宜愤愤然抬头瞪他:“你烦不烦啊?”
萧宁往嘴里扔了个坚果,边嚼边说话道:“我可都是经验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