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初寒(38)
萧宁立于朝堂一侧默观,敬王神色初时有几分慌乱,但很快却换上了如常的傲慢阴郁;朝臣们有人愤愤不平,有人不动声色,有人神色古怪;而陛下,他的父皇,却是全程神色不动地听完了柳一弦的所有指控和证词,没有驳斥,更没有震怒。但满朝文武大约都能感觉到皇帝越来越阴沉的情绪,原本满堂的窃窃私语与暗潮汹涌都在皇帝越来越古怪的神色中寂静下来。萧宁心下一凛,转而微微低头叹了口气。
果然,皇帝沉吟许久,下了个令所有人都大为意外的命令,他命人将敬王剥去上衫,绑在大殿的柱子上,亲自执鞭行刑。皇帝手下毫不留情,口中更是痛叱敬王罪不可恕,但骂着骂着竟是由怒转悲起来,训斥敬王辜负期望,更为甚者,竟至于痛心自己教子不力,愧对先祖。满朝大臣被帝王这一番举动吓得不敢妄言妄动,整个大殿里回荡着鞭子打在身上的声音与敬王隐隐约约的哀嚎,压抑沉闷。
萧宁闭了闭眼,心底止不住地冷笑。
这日散朝后,萧宁与柳一弦一道回府,但刚下马车,竟忽呕出一大口心血来,继而双目一闭,昏厥过去。萧宁自梦魇中醒来时,已时近黄昏,他刚一睁眼便惊觉房中有人,先是吓了一跳,但极快地借着床前的暮色看清了,那人正是柳一弦,他心下不自觉便松了口气,披衣下床,出声问道:“一弦?”
那人倒茶的动作一顿,放下茶盏,转过身来,微笑道:“你醒了。”
萧宁愣了愣,有些不解其意。
柳一弦抬头展颜一笑,轻拍了拍身旁的凳子,示意萧宁坐下。
“你为何在这儿?我……”萧宁晃了晃脑袋,忽觉几分恍惚,一时竟有些想不起今日回府后的事来。
柳一弦看着他这般模样,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茶递了过去,道:“先润润口。”待萧宁饮下半盏茶,柳一弦方悠悠然开了口,“你今日回府,刚下马车,便晕厥过去。大夫说你是心气难平,气急攻心,开了几副方子,你喝上几日,再养养性子,便无大碍。”说着便又忍不住叹道,“我知今日朝堂上,你意难平,但事已至此,你我已无可为,你还是看开些罢?”
萧宁听他说完,却苦笑了一声,道:“我次次狼狈时,倒都遇上你。”
柳一弦叹了口气,缓声道,“近两年的殚精竭虑,换得如今这个结果,无论是谁,大约都是不甘心。但世事如此,殿下也莫要再为之自苦。你如今这番模样,蔓蔓若是知晓,也不知当如何心疼,为了她,殿下也不该再陷进去了。”柳一弦瞧着萧宁开口欲辩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示意他先安静,“陛下的意思,今日大殿上已然很明显了,除非有一日敬王失了君心,不然今日之罚大约已是极限。你若还要追究,是当真要算陛下教子不严之罪吗?”敬王今日先是于众目睽睽之下挨了顿鞭刑,后又被禁足王府,自端王失势后,他何尝受过这般罪,可算是狠狠跌了一跤。纵是如此,但萧宁眼中,这罚委实太轻了,要他如何甘心情愿?要他如何心平气和?
萧宁稍稍垂目,低声问道:“难道一弦你,甘心?”
柳一弦一愣,转而叹道:“自然,不甘心。但,又能如何呢?这天下,是你萧家天下,更是那一人之天下。阿宁,你是子,我是臣,父子君臣,不可越也。”更何况,陛下今日之怒哪里是因为蔓蔓之死、柳家之难,分明是为敬王谋夺储位、设计兄弟。
萧宁无言以对,安静了片刻,方才又倒了一盏茶,一饮而尽。他心里明白,柳一弦的话听着丧气,却是无可辩驳之事,父子君臣,他们越不过去。
柳一弦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话劝到这一步,他自觉已是多说无益,但一念记起蔓蔓离世前种种,忍不住又道:“其实这些日子,我常觉愧对蔓蔓。”
萧宁心中微动,一时竟觉有几分慌乱,但柳一弦仍是说了下去,“她离去前,唯念着护你本心,如今你为了她将自己牵累到如此地步,我非但不曾相阻,更成了帮凶……”
“一弦。”萧宁有些不安地唤道。
“我知道。”柳一弦偏头看了一眼萧宁,微微笑了笑,道,“但,阿宁,足够了。”
萧宁低头,轻笑出声,这笑声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悲凉,而一旁的柳一弦却只是静默。片刻之后,萧宁像是终于稍稍平复了心绪,抬眼问道:“你今日,只是来劝我的?”
“原还有些无甚紧要的问题想问,但你今日这般模样,便不问了。”
萧宁道:“藏疑于心,最易生变,还是问了吧。”
柳一弦低声笑了笑,道:“有些许好奇罢了,那里便那么严重?”他抬手抿了一小口茶,接着道,“不过是想问问,小晏将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