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83)
孟云君正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切,忽而一波打扮得红彤彤的人冒了出来,不由分说围住了他,叽叽喳喳地七嘴八舌:“您怎么才来啊!”“吉时都要到了。”“快快快,还不换喜服。”
越是接近喜堂,这些纸人随意涂抹出的形象就越生动,用墨汁潦草点成的眼珠有了神采,那仿佛择人欲噬的血红嘴唇也逐渐饱满起来。到了现在,他们从外表上已然看不出和活人的区别,只有在张嘴说话时,喉咙里发出的声调高亢而生硬,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违和感才终于浮出水面。
见孟云君没有反抗,纸人们就自顾自忙活起来,给他套上了一件金红喜服。与此同时锣鼓鞭炮再次炸响,满堂宾客哄然叫好。
“落轿——”
轿厢中探出一只白皙斯文的手,喜娘殷勤躬身,将新娘从花轿里扶出来,带到孟云君身边。
宾客们欢天喜地,簇拥着这一对新人走进喜堂。
墙上贴着明晃晃的大红金字,九枝灯架托着描龙画凤的喜烛,摇曳的光芒映照得满堂灯火通明。人人都洋溢着毫不作假的笑容,好似是在诚心诚意地祝愿他们百年好合似的。
孟云君和新娘被推到中央,赞者嗓门嘹亮地唱道:“一拜天地——”
然而一声落下,一直以来都听凭他们安排的孟云君却置若罔闻。他的目光落在对面新娘的盖头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宾客开口催促:“新郎,吉时到了,还不快拜堂。不要让新娘子等太久啊!”
孟云君依旧无动于衷。
于是他们的语速渐渐快了起来,此起彼伏地在旁边叫嚷,纷纷杂杂,状态明显不对劲了,像是所有的神智只能支撑他们正常回答到这里。
“你不是他,”良久孟云君开口,对新娘说,“他在哪儿?”
闻言,众宾客摇头晃脑,哈哈大笑,脸上是雷同的空茫茫的喜悦,他们展开双臂,勾肩搭背地抱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众口一词,如痴如醉地唱道:
“吉时已到,莫负前缘——”
“吉时已到,莫负前缘——”
背景一片群魔乱舞,孟云君充耳不闻,再次质问道:“你把他困到哪里去了?”
新娘猝然发出一声轻笑,抬手掀起盖头,露出一张和晏灵修别无两样的面孔——他眉心描着花钿,凤冠上金灿灿的步摇流光溢彩地垂下来,两侧耳垂上各扣着一枚打磨圆润的玉石,胭脂点过的眼角泛起一抹薄红,俨然一副活色生香的美人图。
他上前一步问道:“我怎么就不是他了?”
孟云君眼含讥诮,一言不发。
“是这张皮囊还不够像吗?”他轻抚着自己的侧脸,挑起眼角,歪头向孟云君十分依恋地笑起来,仿佛自己不过是一只柔软的、无依无靠的小猫——这是晏灵修平常绝无可能有情态。
孟云君沉声道:“你当然不是。”
“是吗?”对方笑意不减,抬手按上他的胸膛,没摸到衣角就被断然挥开,后退两步,还没站稳,又去够孟云君的手臂。
孟云君怒火中烧,再也忍受不了这人顶着晏灵修的脸,露出如此摇尾乞怜的神情,抽出腰间的桃木剑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
可对方却并没有后退——他迎着扑面而来的剑风,直直地撞了上来。
孟云君瞳孔骤然缩紧,无数次徘徊于噩梦中的景象让他浑身血液倒流。然而就是这么一瞬间,长剑已经穿胸而出。
鲜血一下奔涌而出,染红了雪白的外袍。恍惚中孟云君看到晏灵修踉跄站直,双手死死握住剑身,每一次呼吸都痛到发抖,要竭尽全力忍耐才能勉强维持体面与尊严。
为什么?
为什么不躲开?
孟云君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淋漓的血色霎时将他扯回了此生最痛苦的记忆,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疯狂地提醒他不要再看,可实际上孟云君连移开目光都做不到,刺骨的悔恨袭上心头,令他忘记了自己不过是身处于千年后一处小小的幻境中。
晏灵修短促地笑了一下,泛红的眼眶浮现出水光,轻轻一眨,一道泪痕就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了下去。
“对不起……”
他低低的,反复地说:“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对不起……”
蓦地孟云君心口一痛,天旋地转如坠深渊,他的意识摔回本体,可回忆与幻境可怕的相似度仍令他视线一阵清明一阵恍惚,那双悲哀的泪眼好似仍倒映在他战栗的瞳底。
然而趁着他心神剧震,“晏灵修”的手指已经深深插进了他的心口。
“情深不寿……”他微仰着头,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被一剑穿胸时晏灵修满含乞求的眼神,那姿态纯洁又无辜,嘴角却恶劣地勾着笑,垂眼舔了一口顺着手指蜿蜒而下的血,唏嘘着感慨道,“好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