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反派他长兄(156)
借着烛火,他审视着洛阳这两个字,强逼自己专注心神,静默一会儿,眼前复又浮现起温廷安与庞礼臣在书房里的对白。
温廷安自幼时起便被吕氏当做男孩养大,她的性子有潇洒落拓的不羁,也有偏执坚定的柔韧,来去自由如风,只要她坚定去做一件事,那件事一定会做得成。他想起在幼时起,看着温廷安在外边玩,而他只能受训于温青松,按时完成框定好的蒙学课业,他心中有过歆羡,但想着骊皇后与殉命的滕氏,他不得不沉下心来,他的命都是被匡定好的,终其一生都别无选择,许是疏远了她,她认为他背叛了她,便时不时给他使绊子,诸如窃走他刚刚写好的文章,或是在他的字帖上信笔涂鸦。
十一岁那年,他有一回诗文又被温廷安窃走了,温青松并不知情,认为他偷懒了,他并未解释,一声不吭地领了罚,跪在崇文院庭院里,那时落着参天大雪,朔风拼了命地往他骨缝里钻,阴霾压塌了肩骨,他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又饥又渴,府中仆妇下人不敢妄自接济,长房无人来替他求情,只因他的身份是庶子,并不受厚宠。后来,是温廷安将他拽了起来,将窃走的诗文具呈上去,温青松见状,怒不可遏,要罚温廷安,但为温廷安求情的人颇多,最后温青松只罚其抄了十遍族规便了事。
自那一跪,温廷舜病了两日三夜,做了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最多的便是母后,她一身华丽绮靡的宫装,在荒凉无状的松山上唱着愁断人肠的离歌,依和时断时续的音韵,依和着时缓时急的风鸣,依和着时沉时轻的的心律,这是大晋的亡朝之音,他谛听着,不由地悲从中来,朝着骊后奔跑过去,要扯断那枯树上的白绫,要救下她。
可是,温廷舜终究是来迟了一步,寒风猎猎,骊后的衣影陨灭在了树下,他的心跳快要蹦出了胸膛,焚心似火,正要悲声呐喊,却发现自己惊觉地醒转在榻子上,后颈与肩脊俱是虚冷湿彻的汗,支摘窗外的午日斜照进来,晃了晃他的眼,他又发现自己正攥着温廷安的骨腕。
她坐在床榻上,正在看着满是墨画的话本子,一心二用,似乎本想瞅一瞅他到底是生是死,结果他突生梦魇,下意识抓住了她的腕子,错将她认为是骊后。
温廷安心思敏锐,罔顾腕子上的疼楚,问:“刚刚听到你喊母亲了,你是想起闻氏了么?”
温廷舜思绪恍惚了一舜,他没答她的话,心中只有浓重的厌离之念,只道:“长兄,你能不能用掐住的我的脖子?”
年仅十岁的温廷安,也知道掐颈是很危险的举止,斩钉截铁的拒绝了,却听温廷舜淡声道:“我听家乡的神婆说,只消掐颈力度越大,便能看到逝去的亡亲,甚至还能与之倾诉衷肠。不知长兄可否帮我找个忙?”
温廷安看着少年微漉的脸,竟是动了恻隐之心,也许那时候她是知晓掐颈不对,可他的模样过于柔驯温怜,在日色的髹染之下,像极了一只丧家之犬,身世凄凉,教人生悯,口吻又如此循循善诱,她不可能对他道一个不字。
温廷安便是照着温廷舜的话做了,少年安静地仰躺在床榻之上,当温廷安白皙细腻的手悄然落在他的颈上,起初力度不敢贸然收紧,他让她再紧些,她十分小心翼翼,手劲越来越紧时,温廷舜难以呼吸,但骤然觉知到了一种鲜活,他好像又回到了郢都,母后恰在梧桐木下抚琴,他打马舞剑,甚至可以感知到梧桐花开的恬淡香气,夏时可慢火烹茶,冬时卧听雪声,那时,大晋尚未亡……
只遗憾,他的梦方才做至一半,便听吕氏一腔断喝,她怒斥着温廷安,将她从他身上拽开了。那漂浮且轻盈的梦,顷刻之间,跌坠在地面上,像极了不堪一击的幻影,碎了。
这件事不为外人道也,成了沉淀在他们心中的一个消亡的秘密。
思绪回笼,温廷舜望着奏愿书上,掌中的墨笔因长久的悬坠在一个墨纸,那一寸的纸面上,洛阳两字的中央,不多时便泅染了一滩浓墨。
他改变了主意,不去岳州了。
温廷舜唇角勾起了一抹哂然的笑意,重新摹写一份,且搁下墨笔,命临溪交付了温老太爷。
若是不出意外,他会去翰林院。
情思如漭漭的雨,兜头砸下,世间失声,这素来空旷的雨色里,从此多溶入了一个人的淡写身影。
春雨过后,万物濯洗常新,歇养了又一日,后日朝暾,晴岚方好,温廷安拾掇了箱箧,先去崇文院辞拜温老太爷,温青松对她好生打点了好一些话,送了她新打好的一套文房四宝,湖州的冠笔,徽州的皖墨,宣州的生纸,端州的砚台,一两徽墨一两金,这一套墨宝计值不菲,可见温青松开始真正器重她,自然提高了她的学习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