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满船清梦压星河(78)
隐约的怅恨在心头绵延,一如她念及兄长时经久难消的后遗症。
但有些事情,到底是不必再拖延下去了。
「定光」静默地立在荒雪中,任凭飞雪拂过他面颊,带来刀锋划过的触感。
来者脚步很轻,一如簌簌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踏上心尖一寸,带着几分随意地碾过。唯有聆听的人微微一颤,生出几般畏惧来。
他本不该惶恐的。
但「定光」站在屋舍前,瞧着道尊曳地的裙摆无声拂过雪地,便觉周身的雪更加酷寒几分,刮得人生疼。而他不由自主地低垂下眼眸,竟是忍不住想要匍匐于地。一半似出自天性里的懦弱,一半又全然是……
玉宸淡漠地抬眸,微冷的眸中倒映着定光的身影。
她眉心略蹙,语气淡淡地称呼着他:“长耳定光仙。”
道人低垂着头,自然地俯身下拜,像是将这个动作重复过千万次一般,从容不迫:“拜见师尊、通天圣人。”
通天神色渐冷:“定光现在何处?”
道人面不改色,甚至抬头轻笑了一声:“回圣人,在下便是定光。”
雪渐渐大了几分,覆盖上他单薄的肩头。定光被动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目光又勉强向上移动,不自觉地追随着玉宸凝起淡淡寒霜的指尖。
他咳出一声血,忽道:“师尊,我先前做了一个梦。”
玉宸微垂着眼眸,淡淡地望着他。
他便接着道:“我梦见凡间的帝王作诗冒犯了圣人,天道却未容她干脆利落降下天谴,了断因果。圣人欠下了兄长的孽果未还,而您救下了东皇太一。祂说,您救下了一位帝王,便要为此失去一位帝王。”
“凡间因而起了灾祸。”他叹息一声,仿佛在吟咏某段苍凉的诗篇。
玉宸敛眸不语,通天神色则是一凛。
定光低低地笑着:“此劫名曰封神,您一意孤行,以致与师伯们反目成仇。不知为此死了多少人,却犹如劫煞蒙心一般,始终不悔。我却不愿为您的一己私心遭难。界牌关下逢诛仙,万仙阵中万仙劫。而我独善其身,岂不美哉。”
他笑得偏执,笑意却未曾见底。
“然后呢?”玉宸淡漠地问。
定光答:“然后大家都死了,玉清道尊囚禁您于玉虚宫,直至您被道祖带回紫霄宫。”
通天瞳孔微缩,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少女。
玉宸安抚一般握住了通天的手,却又问:“然后呢?”
定光不解,他停顿了一瞬,茫然地抬眸看她。
玉宸眼里带上几分怜悯:“长耳定光仙的结局,是如何?”
定光答不上来。
他困惑地捂着头颅,忽觉疼痛欲裂。良久,他于恍惚中忆起自己的死因:“盘古幡。”
万道开天气刃穿身而过,全身遭凌迟而死。
玉宸叹息一声:“是不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定光麻木地跪于原处,记忆渐渐混乱起来。他试图抓住一条线,将之抽离出来,却被死死缠绕着,不得脱身。
他很慢很慢地想着,又很慢很慢地唤道:“师尊。”声音中带着些更深的困惑,以及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埋藏得极深的——信任与依赖。
通天眉头微蹙,瞧着他身上黑雾蔓延,感知中,又察觉到他道心一寸寸地崩碎着。
他指尖微动,转而紧紧地握住了玉宸微颤的手。
玉宸垂眸问他:“封神此书可是你所写?”
定光思索了一阵,缓缓点了点头。因着回应询问,他道心崩溃的速度略止了止,虽说不过稍作迟缓。
玉宸微叹:“既然不满我的做法,何必拿出书来暗示?”
定光沉默不语。
良久,他低声回道:“这只是一个荒诞的梦。”
您不是……您不会这样。
他倏忽抬眸,便见玉宸走至他近前。绯色裙裾曳地,一如永生之烈焰,灼烧尽所见一切。
自此滚滚红尘皆是过眼云烟,再也无法忘却,那一瞬的惊鸿照影。
“是您……带我回的昆仑。”
她终是道了一声,笃定至极:“你求死。”
定光朝着她笑,疲倦到了极点,又怀着莫名的祈盼:“那师尊可愿成全弟子?”
玉宸望了通天一眼,无声地叹了一声,她伸手点上定光眉心,微微用力,便将他神魂剥离出来。
既非双魂并生,其间必有罅隙,只不过需要多加小心,防止误伤罢了。
通天则随手接下定光躯壳,确定他徒弟神魂尚安后,朝玉宸微微颔首。
而「定光」的神魂上不知何时已经现出几道裂痕,隐隐朝外冒出黑雾来。
玉宸眉目淡淡,试着往里打入几道上清灵气,压制着黑雾的蔓延。她转而自袖中取出一枚定魂珠,将他神魂放入其中,妥善地安置好。
至此,这件事情,便也就此结束。
*
两人将定光带回他原先的住所中,通天搬出他生人勿进的圣人气场,挥退了几位茫然焦急的徒弟们,方留了个清净。
如果假装没有感觉到徒弟们偷偷翻墙,试图探病的话。
通天颇为无奈地启动了阵法,确定无人可以入内后,他才瞧着躺在云榻上的定光,沉沉地叹了口气。
坐在厅堂内,他仍觉得不解:“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没想过告诉我一声。一体双魂,心魔缠身,修为如何会有进展,倒是苦了琼霄。”
同样惨遭教学史上一大惨败的玉宸沉默不语地打量着手中的定魂珠,她微微叹气:“他一向有事喜欢闷在心里,稍有不慎便会剑走偏锋,我以为我处理得尚可,却未曾想到还有量劫这个大杀器。”
两人相视苦笑一声。
通天抬手揉了揉少女的发,瞧着她怅然若失的模样,心下微微一沉:“说起来,阿宸?”
玉宸抬眸瞧他。
“你是怎么看出来……他记忆不对的?”通天沉默了一瞬,静静地望向少女宁静的眸子。
“也许是因为,我也经历过一遍,这样荒诞的梦境吧。”她眸光轻颤,眼底晦涩难言。
玉宸抬眸望向他,轻轻一笑:“我哥哥就算真的生了我的气,恨我恨到不惜灭了我所立教派,他也不可能任由他人辱我至深,更何况是……叛教之人。”
她不由放轻了音量,不愿这个词在舌尖上微微一停。
玉宸神色怅然,却莫名生出一些无缘由的笃定来:“他不会。”
通天轻轻抚过少女无声落雪的星眸,又认真地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极尽了温柔,与无限的宽慰:“嗯,他不会。”
玉宸抬眸瞧他,指尖微微颤抖,眸光破碎散漫:“只不过……无论我如何试图说服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
她阖了眸,惨然一笑:“哥哥他,确实能做出囚禁我的举动。”
只求我永远留在昆仑,留在他身边。永远永远,不必离别。
“阿宸……”,通天半沉了眸,伸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倏忽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一遍又一遍安抚地顺过她墨色的发,任由她靠在怀间,眸底星光闪烁不定。
玉宸依偎在他胸膛前,轻轻地攥紧他衣襟,回望着通天的目光,随即轻轻一笑:“至于太一之事,应当是应在此次的量劫。”
许是距离近了,便闻淡淡的莲香,萦绕不绝。通天微微低下头,专注地凝视着怀中的少女。
他在听到挚友的名字后微微一顿,又轻轻抱紧了玉宸。
玉宸微抿朱唇,迟疑了许久,方开口道:“东皇太一,我此生唯一的挚友,亦陨落于此次量劫之中。”
通天半掩了眸,似有难消的沉郁渐渐泛上心头,令他在倏忽之间,明了了少女的心思。
他听见玉宸苦笑一声:“若说我平生有什么执念,也不过是愿这世间太平无忧,长乐未央。”
少女定定地望着他,眸光灼灼。
他微微露出一个笑来,接着她的话,一字一顿道:“所盼皆可得,遗恨皆可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