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满船清梦压星河(128)
道尊习以为常地回了头, 步履轻轻踏过青玉长阶,微微定神望去。
庭院中有花团锦簇,草木盎然。与飞雪相携而落, 又是误入花间的轻盈蝴蝶。
藤木秋千上悠悠地坐着一个人,此时又微微弯眸,朝他露出一个灿烂到不由心生柔软的笑容。
“哥哥怎么来得这么迟?”
是你心急。
浮黎薄唇微启,注视着少女,似恍然又似怅惘:“是我慢了。”
就好像改了口,结局会不一样似的。
少女微微怔然, 倏忽抿唇浅笑:“哥哥竟不责怪我心急吗?”
斥责了那么多次也没见出成效,人倒是走得越来越远。
浮黎平静地想着, 又平静地询问她:“阿宸想要如何呢?”
她颇为苦恼地皱着眉, 认真地想了许久,目光一转, 又落在他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双手上。
少女明显愣了愣, 下意识起身快步走至他近前, 小心地捧起了他冰冷的手,以自身的温度温暖着他。
浮黎一动不动,只垂眸注视着她的举动。
玉宸专注地想要去捂热他的手,便轻快地答道:“哥哥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啊。”
“阿宸不愿照顾我吗?”浮黎语气冰凉。
“怎么会呢?”少女微带讶异地看向他。
她想了想又道:“可是我不会一直在哥哥身边,所以哥哥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呀。”
浮黎便又忽而不甘心起来。
他暗了眼眸,目光沉沉,定定地望着玉宸,似是忘记了她只是个幻影。
“为什么不能一直在一起呢?阿宸,我和你,为什么不能一直一直相依为命,长长久久地相伴下去?”
她没有回答。
少女眸里盛着星星点点的明光,专注地,如一地,灼灼地凝视着他。笑容绚烂若夏花,姿态静美似秋月,却又远胜于其,只叫人恍惚。
他却再难欣赏这般盛景,只依着自己的心愿,想要强行带走她。
可是,浮黎脚下云履刚踏出两步,面前景象便又变换了模样。
还是此地此间,天地黑白分明,长空一碧如洗。
山河却骤然空旷起来,风雪低沉,飞鸟无痕,仿佛听得见心底几近寂寥的讽笑。
妹妹低眸浅笑的模样犹在眼前,却只见得她慢慢松开了手,眸中情绪莫测,又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咫尺天涯,泾渭分明。
长风由远而至,拂过她墨色的发,似想挽留这份温存,偏将幻境匆匆携去。
恰似春梦了无痕,徒留叹息。
“浮黎,你看见了什么?”棋局前执子的道祖垂眸望他,无悲无喜。
“我……好像做了一些不该做、不应做的事情。以至于,在我们终将抵达的未来,她再也不会回来。”
从此以紫霄宫为界,死生不复相见。
那些柔软如蝉翼般的情绪,倏忽沉重地压上心头。
浮黎眸底愈发暗沉,隐隐在挣扎着些什么。他冰冷的手指暴露于空气之中,倏地攥紧,似连心底也是一片彻骨冰寒。
身后响起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此刻,又渐渐清晰起来。
是太上。
长兄披着一袭宽大的雪青鹤氅,眉目平和寡淡,不急不缓地踏雪而来。
一路上,他打量着不知何时愈发显得冷清的玉虚宫。至此处,目光瞥过落花席卷的秋千,又缓缓落在浮黎身上。
太上薄唇微启,忽道:“师侄们都很担心你。”
他指尖还夹着一封信笺,其上字迹凛然,依稀辨得风骨。
浮黎回转过身来,目光微微凝在信笺上,方抬眸注视着长兄,似讽刺又疏离地笑了起来,眸中浸透着说不清的凉薄:
“那又如何呢?”
太上微微一叹,目光定定地望着他,缓声唤着他名姓:“浮黎。”
“阿宸也不愿见你如此。”
“哥哥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风雪洗濯过道尊的鬓角,映着他明灭不定、暗色交织的眼眸。
缄默的时间,在这对洪荒最为尊贵的兄弟之间延长。
唯独与冷寂格格不入的,又是此间兀自簌簌落下的繁花,无忧无虑,烂漫多情,偏生做了人间的过客,只求了一季的荣华。
良久,浮黎眼眸微垂,语气不带波动地道了一句:“兄长来此,若是只为劝我这么一句,愚弟心领了。”
太上微掀眼帘,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
静了半晌,浮黎淡淡地望着太上,冷声道:“旁余之事,劳烦兄长转告我徒:在宥前不久已证得大罗金仙,虽处异域,其志不移,纵无教导,亦能勤学苦修……”
浮黎阖了眼眸,漠然道:“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他道出最后一句,眸中影影绰绰倒映出的,却还是少女的身影。
太上不禁微微挑起眉梢,打量了他几番,老神在在道:“放心,为兄定一字不漏替你传达。”
看样子又能瞧见师侄们勤学发奋的模样了。
他转念一想,说不定……他们还乐在其中呢?
“不过,你到底是去紫霄宫听了些什么?回来竟成了这副模样。”太上微微皱眉,不免疑惑道。
浮黎并不回答。
他垂眸望了望自己的手掌,又将之悄然攥紧。
太上微微挑眉看他:“不想说?”
浮黎眉眼冷淡,以沉默表示抗拒。
“那让为兄猜猜,可是阿宸出了什么事?”太上随口道,“除了我们家妹妹,旁人你也不甚挂心。”
浮黎一言不发。
太上瞧了他一眼:“若她是受了伤,为兄觉得你不该坐在这里。”
怕是早就出门去砍人了。
“既然不是受伤,仲弟你又这副自闭模样……”太上沉吟道,“总不至于阿宸终于动了心,有了心上人吧。”
庭院中突兀地静了一瞬。
风雪倏忽凌厉到近乎刺骨。
“说吧,是谁?”
太上轻轻叹了一声,望向浮黎。
浮黎眼眸微垂,静静地注视着自己苍白瘦削的手指。
长兄猜的其实不对。
但他似乎……仍然感受到了愤怒、不甘、怨恨……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像是一滴幽深的墨落入清澈见底的水,满倾的茶摇坠开碧色的波光。难以言喻的情绪犯上心头,浸染了愈发浓重的心境。
“长兄想知道?”他唇角微微勾起,似有半分的讽刺,却不知在嘲笑着谁。
太上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是啊,总得让为兄瞧瞧,是何等人物,竟能令阿宸心许。”
浮黎慢慢抬眼,静静地瞧着他:“那可真是一个,我们谁也想不到的人呢。”
*
另一界的昆仑,迎回了远游之人,日子又渐渐平静下来。
只是平素里,常有白鹤往来,传递着事关各方局势的讯息,真真假假,不一而足。
夜色沉,皎月升。
玉虚宫,一间少有人知晓的内殿中。
太清抬手推开微沉的暗门,令里面古老幽久的气息散出些许。
他回首望去,便见通天牵着玉宸的手,两人相视一眼,默契难言,又随着他慢慢走来。
元始将钥匙交给了他,见他成功打开门,便沉默着起身出殿,不再多加停留。
只是在经过两人身旁时,他又不免驻足停留,轻声嘱托。
太清遥遥望了他的背影一眼,唇边仍然含着浅浅的笑意。
“世界融合吗?”
他想起玉宸所言,不由轻叹一声:“现在这般光景,倒也与之相差仿佛。”
正是因为身处在不同的时间线,却得以相知相遇,才愈发显得难能可贵。更何况,纵使是命运,亦为之偏移扭转。
何其幸运。
坐视着这一切发生的布局之人,现在瞧来,也应当是,是友非敌。
他慢条斯理地梳理了一下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随意地给它下了定论。只等着进一步完善,或者干脆利落地推翻它。
太清一边琢磨着,另一边又不忘点起内殿四周的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