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传(27)
说话间,宝钗、探春一行人已经来了,听见薛蟠在里头,不好就进来。于是宝钗独自进来,请出他哥哥去了,探春等才进来。只听香菱犹自剖心沥胆,自述身世道:“妾虽薄命,以此漂萍之身,复遭秋扇之捐,却并非涉歧桑濮之辈。我原姓甄名英莲,家住苏州阊门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隔壁,父亲讳费,字士隐;母亲封氏,虽非大富大贵,亦是当地望族。只为我四岁那年元宵节被拐子拐走,多次转卖,流离失所,致忘记父母家乡,参商永隔,如今业满归身,却又幽明殊途,永无相见之日了。”[1]
宝钗等听他叙述这些兰因絮果,分说得十分明白,不禁相顾失色——若说是胡话,瞧情形又不像;若说是实情,又断无这等道理。宝钗因丢下探春、平儿几个,出来找着薛蟠,问他:“早起我出门时还好好的,怎的忽然就这样了?”薛蟠道:“我竟也不知。今天在铺里跟张德辉的小儿子对了账出来,路上有个跛足道士拦着我,说有面镜子要我拿来给香菱瞧一下,保证就好了。[2]我问他是谁,何以会知道我家小妾的名字。他说原与香菱的父亲有旧,故来相见,说完把个镜子往我手里一塞就走了。我因好奇——从不曾听见香菱父母是谁,且也久不见他——所以便来家跟他看了一看。不想他看了镜子,忽然大哭起来,便发昏过去,再醒来时,就满口里胡话起来。”[3]宝钗听了犯疑道:“那是个什么样的镜子?却在那里?”薛蟠道:“为他刚才发昏,我拿了镜子要出去找那道士理论。饶是道士没找着,倒把个镜子不知丢到那里去了。[4]只记得背面镌了几个字,好像是什么风月宝鉴,另有些小字,也没看真。”宝钗越发起疑,也无暇细问。
一时园里大半人都已得信儿,纷纷赶来道别,一拨去了一拨又来。宝钗只得打起精神招呼,又命薛蟠出去打点棺椁、素幡、香烛诸物,免得到时着忙。忽见宝蟾走来,说奶奶请大爷过去说话,宝钗因说出去了,自己仍回身进来。隔不多时,便听夏金桂隔着墙在那边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先骂薛蟠不顾家,跟前头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又骂宝蟾不济事,连个话也传不明白,找个人都找不回。宝蟾便哭,说:“他们姑娘说不在,我难道进屋子搜不成?”主仆两个一递一声,一唱一和,做出许多文章来,话里话外,只说有人给香菱撑腰子,挑唆着薛蟠不能回屋,拆散人家夫妻。骂到后来,索性连宝钗也咒在里头,说是:“好有根基的大户人家,好有体统的千金小姐,不等出门子就学会调三窝四派兵遣将弄虚火儿了,难不成拆散了我们夫妻,自己是有好日子过的?横不能养在娘家一辈子,终久也要人家媳妇儿的,到那时才知道我这守活寡的苦呢。”[5]
薛姨妈又羞又气,知道众人都已听在耳中,无可推诿,只哭道:“家门不幸。都是我那孽障儿子不知惜福,所以才有此报。”众人只得劝慰。宝钗也气得哭了,又不好回话对骂,只得扶了薛姨妈回房歇息,命同喜、同贵来捶腿抚背,委委屈屈的劝道:“香菱已经这样了,这几日里只怕有得忙呢。妈妈倘若再病了,可不是大饥荒?”
却说宝玉和岫烟正在潇湘馆里陪黛玉说话,问他为何将鹦鹉挂在院外。[6]黛玉笑道:“人在地上,尚想着漂洋过海,遍历山川大河;那鸟儿本来会飞,眼界原比人心更广,如今反被锁在笼中,想必更是不平。所以把他挂在院外,纵不能放飞,看得远一点也好。”不等宝、岫两个说话,紫鹃早在一旁接口笑道:“姑娘本来还想着要替他放生呢,说他生为鸟儿,不能远走高飞,倒被捉来锁在笼子里,教说人言,给人逗了这么多年闷子,也该放他好好自在飞一回了。后来还是我劝着姑娘,想那鸟儿自小剪了翅膀关在龙里,渴了有清泉水,饿了有香稻粒,[7]若放了他,只怕反倒不会独自过活了呢。外边的风风雨雨,冷热寒暑,那里是他受得了的?姑娘想想才罢了。”说得宝玉、岫烟都笑了。[8]
宝玉道:“这话说得有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鹦哥,安知鹦哥在笼中不乐呢?何况他能得你为主人,也就是鸟中至尊了。只怕你要他去,他也是不肯去的。”[9]黛玉道:“可又来了。你又不是他,又怎么知道他愿意守着我不去?”话说出口,方觉不妥,脸上顿时飞起红云,忙用帕子掩着口咳了几声,遮掩过去。紫鹃一边递上茶水,一边道:“说起这鹦哥,真比人都强,不仅能说会道,这些日子还长了一门大本领呢——承姑娘教他,已经认得十几个字了。”[10]宝玉、岫烟都诧异道:“果然么?这可不成了精了?”便请紫鹃取下鹦哥笼来,演习给他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