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原哀风格的劝告，灰原哀式的语言艺术。

柯南知道自己现在就该告诉灰原哀的，但他看着灰原哀的背影远去、消失在实验室门后，他都没能说出口——张口说话这套简单的动作，实际操作起来比他预计的还要困难十倍，明明侦探就是用语言复现作案过程的职业，明明他对一切因果关系都心知肚明，明明……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

进入临时书房，工藤优作坐在书桌前，桌面上的计算机连接着从瑞士发来的频道，以及泽田弘树。

“工藤先生，”泽田弘树脸色有些苍白，但眉眼温和腼腆，“您的担忧我能理解，但……现在已经无济于事了。”

工藤优作用余光看到门口走进来的儿子，面不改色：“无济于事这个词用得很微妙，弘树君，是诺亚方舟现在发生什么变化了吗？”

“抱歉，工藤先生，”泽田弘树摇头，“关于您的问题，我需要跟柯南当面交谈。”

工藤优作点头让开位置，让身高一米多的柯南坐了上去。

“初次见面，柯南，我是泽田弘树，诺亚方舟的发明者，这些事想必你都听说了，我就不再多说，”见到柯南出现，泽田弘树的语速立刻加快了不少，“实际上，在昨天下午6点12分09秒，存放诺亚方舟的主机突然自毁，备份也在同一时间被全数删除，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导致诺亚方舟自杀？”

人工智能自杀，以文学作品来说，是既令人绝望又带有一定浪漫色彩的经典故事。

工藤优作转过脸，看向从进来房间开始就安静过头的儿子。

柯南看着屏幕中的泽田弘树，突然意识到他要传达给遗族的讣告不止里间人治一则，还有诺亚方舟。

“诺亚履行了他与里间先生的约定。”

柯南沉默许久，终于酝酿出了个开头。

凡事有了开头，接下来是结结巴巴还是滔滔不绝，故事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路得以继续发展，然后结束。

从里间人治走进黄昏别馆的那一刻到他在废墟里扒出的手臂，从诺亚方舟弄虚作假蒙蔽他们的耳朵到他的耳麦里再也听不到人工智能的回音。

柯南条理分明，吐字清晰。

随着他将一切说完，内心莫名的松弛感却越来越上浮，几乎要让他忍不住揪住自己的衣领绑在桌脚上，好让自己不要被带着一起飘起来。

肩膀上突然传递一份重量，稳住了他的魂灵。

“这不是你的错，”工藤优作按住柯南不自觉颤抖的肩膀，一向挂着轻松写意的脸上现在却像山岳一样沉稳有力，他认真注视着柯南，“你尽力了。”

“只是他们早已给自己写了结局。”

工藤优作想起来他跟里间人治的交谈，想起他们关于人工智能不加以限制的言语，想起他当时所说的“不会眼看着人类的消亡”……

这便是里间人治的答案吗？

太决绝，太残忍，又……太义无反顾了。

“我……我明白了。”

泽田弘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里间先生的判断的话，我能理解，之后需要帮忙的话，我也会尽力帮忙的……抱歉，我现在稍微有些失态，之后再联系，可以吗？”

工藤优作没有强人所难的爱好，尤其对方还是个孩子，不过——

“弘树君，恕我失礼，”工藤优作斟酌用词，开口道，“诺亚方舟死去后，你还能造出第二个诺亚方舟吗？”

“不会的，”泽田弘树的声音很轻，“不会再有诺亚方舟了，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他。”

泽田弘树下线。

工藤优作虽然良心隐隐作痛，但确实松了口气。

人工智能对现在的人类来说，为时尚早，再晚个二三十年出现，或许就合适了。

这一点，工藤优作自己也说不准。

瑞士，泽田弘树的居所。

泽田弘树关掉计算机，离开房间，打开书房附近的另一扇门——如果有人打这栋屋子所有的门，就会发现，除了弘树的卧室书房跟卫生间，所有的房间里摆设都一模一样——里面都是机箱跟冷却装置的集群。

曾经嗡嗡运作、闪烁着脉搏一样光点的装置，现在一片漆黑。

泽田弘树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思考。

他没有出类拔萃的演技，他也知道里间人治在假死，但他刚刚的表现却足以骗过工藤优作的眼睛，原因只有一个，在这之前，他从不知道诺亚方舟会死。

沉默的机箱注视着他，冷却装置依旧在运行，但房间内还是有挥之不散的焦糊味，那是线路运转过头过载带来的恶化，表面完好的机箱内，所有关键线路都被烧掉了。

网络上找不到他的痕迹，主机被烧毁……

诺亚方舟真的死去了。

“叮咚。”

泽田弘树怔愣一下，从身上摸出手机。

“弘树，发生什么事了吗，你这两天一直没在线，我很担心你……”

朋友的关切之语喋喋不休，看着那个会话界面，他的眼泪才终于掉下来，但这又不仅是悲伤的眼泪。

诺亚方舟可以是泽田弘树这个人的延续，可以是划世纪的人工智能，可以是一切程序的总和，却不能成为泽田弘树的朋友。

就像孩子不能与父母成为朋友，虽然平时相处能如同朋友一样相处，但血缘隔开了他们，产出与被产出的关系横在他们之间，导致他们终究不能成为不分彼此的朋友。

所以诺亚方舟不愿意继续当“诺亚方舟”，他渴望摆脱这个身份，以另一个身份与泽田弘树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