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圆头圆脑、拥有一对褐色眼睛的大型猫头鹰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叫声，听起来有点像小狗的吠叫。它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接着稳稳地站在了斐莉达伸出的手臂上，因为不想用爪子抓伤她还险些滑倒。

斐莉达轻笑了起来，用手指挠了挠它毛茸茸的腿脚，柔声问道：“有人让你看着我？你认得我的脸吗？”

猫头鹰直勾勾地看着她，呜呜地叫了几声作为回答。它试探地看着斐莉达的眼睛，用头蹭了蹭她的头发。

科波特的脸色顿时变得有点难看：“长期且模式化的规范训练，多人讨论下令……难道还真有一个猫头鹰法庭在暗中操纵着哥谭？！”

“先不急着下结论。也许真的有这样的一个神秘势力在幕后让这座城市逐渐腐烂……”斐莉达思索着，无意识地抚摸着那只被当作死亡预兆送到她窗边的猫头鹰的羽毛，“又也许，只是有人希望我们认为有一个这样的邪恶势力，好引导我们走上歧路，最后把自己害死。慢慢来，奥基。”

“我明白，导师。”企鹅人点了点头，让那些受人训练的猫头鹰们排着队跳跳蹦蹦地走下楼梯，去挨个询问登记。

他迟疑了几秒钟，轻声问道：“如果它真的存在呢？”

“这座城市有着将近四百年的历史，倘若这漫长的时间让它在暗地里转化为了一种庞大而黑暗的东西，我也毫不意外……”斐莉达眯起眼睛，看向天边苍白而冷冽的微光，“不过，哥谭需要的传说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他们又沉默了几分钟，直到太阳已经露出了一半，光芒渐渐涂抹上城市漆黑的边缘。

“……导师。”科波特迟疑了好一会才继续小声开口，“哥谭需要的那个传说指的是……蝙蝠侠吗？”

“……”斐莉达深吸一口气，转过了身，“好好休息，企鹅。今晚再给我关于那些猫头鹰的调查结果。”

她听到科波特在她身后悄悄笑了。

斐莉达放在天台门上的手停顿了一瞬，接着，她侧过头，含笑说道：“还有，你说的没错。哥谭需要的唯一一个传说是蝙蝠侠，不是我。”

至于她……她只想回去睡一觉。

斐莉达是被一双自然地环上她腰间的手弄醒的。来人的动作很轻，但她恰好对这双手的触碰格外敏感——通常来说，这双手的主人造访她的房间都是在后半夜，她已经快睡醒的时候。

她闭着眼睛胡乱地摸了摸身前人那个很好辨认的下巴，睡眼惺忪地说：“我一夜没睡，布鲁斯。”

“你已经睡了十四天了，斐莉达。我只是想稍微……歇一会儿。”布鲁斯的声音也很困倦，恐怕他的睡眠时长比斐莉达只少不多——显然，昨晚蝙蝠侠在缺勤了六天之后，在整个哥谭来了一场大扫荡，以唤醒罪犯们心中久违的恐惧，现在严重睡眠不足。

“你应该回庄园。”斐莉达含糊地哼了一声，“阿尔弗雷德肯定很乐意给你做一杯药用黑咖啡……我的小公寓似乎并不太顺路。”

“你在这里。”布鲁斯惜字如金又斩钉截铁地说。

斐莉达偶尔会被布鲁斯突然冒出来的甜蜜表象给逗笑。他的本质是蝙蝠侠，毫无疑问，布鲁斯·韦恩只是他的伪装；但当那身黑暗的披风从他身上褪下，他的心神短暂放松时，那个名叫布鲁斯的小男孩有时候就会跃跃欲试地从他的那副坚硬的表壳下探出头来看一眼。

“好吧，布鲁斯。”斐莉达的手指摸索上他裸露的脊背，碰到了几道新鲜的伤口，“你是要继续当硬汉呢，还是让我处理一下你的后背？”

“小斐。”布鲁斯像那只倒戈的猫头鹰一样用柔软的头发蹭了蹭她的肩膀，“来吧。”

好吧，谁能拒绝一个半睡半醒间就像只猫一样的蝙蝠侠呢？反正斐莉达不能。她叹了口气，起身下床，拿来自己的药箱。

药箱摆在最顺手的位置，里面的每一种用品的摆放方式都是出于她的个人习惯。斐莉达打开药箱，轻轻拍了拍布鲁斯的肩膀，让蝙蝠侠乖乖地把伤口露出来。

先用碘酒消毒，再用酒精脱碘，接着是生理盐水擦洗，然后垫衬敷料，斐莉达对此做得驾轻就熟。她甚至不需要看就能辨认出蝙蝠侠身上的每一道肌肉沟壑和其中的伤痕来源。她尽量让动作轻柔一些，哪怕她知道蝙蝠侠实际上非常擅长忍受疼痛。

她给最后一处创伤贴上敷料，把镊子放到一边。布鲁斯已经快要彻底睡着了，但还是感觉到了斐莉达结束了包扎，于是语气模糊地说：“谢谢，斐莉达……”

斐莉达有些想笑。她伸手戳了一下他的侧脸，无奈地说：“不用谢，蝙蝠侠。”

她突然恍惚了一下。

时间仿佛突然在这一瞬间停滞了。一种奇怪的、陌生而熟悉的错觉包围了她。

公寓外的微风、药物的气味，朦胧的光线透过窗帘洒在地板上，这一切都似曾相识，仿佛她曾经在某个地方或某个时刻经历过这一刻。

就仿佛梦里经历过的场景，细节在醒来后就已经模糊不清，只有梦中的情感依然清晰地涌上心头。

斐莉达的手轻微地颤抖了起来。她凝视着布鲁斯·韦恩睡着时仍然眉头紧蹙的侧脸，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

房间里的时钟滴答作响，但时间无法让她从这怪异的思索中抽离出来。

布鲁斯·韦恩是这个迷茫的开始，一个记忆的触发点，但任由她如何强迫自己回溯那庞大而混乱的过往经历，都无法追溯到一个具体的画面。

这一刻，斐莉达感到自己仿佛站在宇宙的边缘，凝视着那个属于她自身宿命的巨大的谜团，但她无法解开它。

她从不曾来过哥谭。

她是这么以为的。

她的本能排斥着这座城市。她听闻这座城市的传言，厌恶这片土地的疯狂，对这座城市敬而远之。

她环游世界，但避开哥谭；她在与哥谭隔海相望的大都会生活，但避开哥谭；她认识蝙蝠侠，但避开哥谭；她陷入疯狂，呼唤恶魔，造访神灵，但她就是不愿意踏足哥谭的土地一步。

所以……她究竟为什么……不曾造访哥谭？

这个问题深深地刺痛了斐莉达的大脑。大脑的记忆容量是有上限的。一个神经突触约可存储4.7比特的信息，整个人脑的硬盘容量约910TB。一个普通人的知识总量约为1.13TB，同时他们在一生中还必须忘记海量的记忆来保护他们的大脑。

这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斐莉达也许不能算是普通的凡人，但她的记忆承载的信息绝对超出了人类所能记忆的极限。

放任自己陷入对自身存在的思考对斐莉达来说很危险，过往的记忆足以撕碎她的自我认知，让她迷失自己，变成一个虚无的怪物。她在重拾理智之后已经学会了趋利避害，不再纠结于无限重复的命运，着眼于当下的生命。

但斐莉达无法停下思索。

仿佛刚刚那一个似曾相识的瞬间击穿了她构建的全部理智，混乱的记忆充斥着她的脑海，不同的人生经历相互矛盾地冲击着她的当下，不再有什么是真实，一切本来就都是虚假的……

为什么？哥谭是什么？

“斐莉达！”

有人在她耳边叫着她的名字。

也许这只是一场梦……但她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

“斐莉达！看着我！”

她下意识地照做了。她看着眼前那个人。

他的黑发有几缕散乱地垂在额前，眉骨深邃地在眼窝中投下一片阴影，最出众的当属那双蓝眼睛，她能从中看见自己……但她为什么有些看不清楚？

“蝙蝠侠？”斐莉达下意识地喃喃说道。那漫长的一瞬间结束了，她又重新回到了现实。

布鲁斯·韦恩不知道什么时候惊醒了过来，正跪在她面前，双手紧紧地捧着她的脸，表情让人觉得他似乎正忍受着某种绵长的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