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同人)【六爻/如椿】一心抱区区(9)
哦,从视角来看,方才还在和“自己”对弈的他,此时不知在什么人的壳子里,身量十分矮小,上山对一双小短腿来说也有些吃力。若这真是他自己的壳子,也该是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可他这一世,十来岁才上的扶摇山,那时候山上有严掌门他们,绝不少人气,一路上山,也有发出幽幽白光的指路符箓。
而牵着他的那只手宽大厚重,也绝不属于韩木椿。
那只手的主人牵着他来到在门规木桌前,在掌门椅上坐了,叫他跪下。
“童如,”那人道,声音渺渺,“为师知道你心无挂碍,七情不足,本是修道的好苗子。只是你性情过于淡漠,于心性无益,为师便送你‘有情’二字作戒,大道无情,众生有情。一日未曾窥得大道,便一日看见有情众生。有情不是纵情,不是滥情,不过是让你在无中蕴一点有,便足见众生之可怜可爱。”
他这具壳子依然不受他控制,无波无澜恭恭敬敬地一叩首:“弟子受教。”
可锁在这幼童壳子里的童如心头大震。他这一世在扶摇山上未曾拜师,也未曾受戒,这一段竟像他那前生的记忆,在他面前走马灯一样地展开了。
而那“有情”二字也似黄钟大吕,在他心头重重回荡。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似情窍未开。原来早有人教他要留得一线,那点微薄的情愫,全被他攒起来放在了一人的身上,竟也能情深似海。
只是韩木椿,只有韩木椿。
第五章 05
九、
童如四百岁的时候,遇见了韩木椿。
韩木椿十三岁之前几乎可以算得上顺风顺水,亲缘笃厚,衣食无忧,天资聪颖,年少登科。
可一个人一生的福分,是有定数的。有否极泰来,就有福尽祸至。
童如在一地尸首中捡到了一息尚存的韩木椿,韩木椿长得慢,那时候身形尚且够不上少年的他,背上受了山匪一刀,伤口深可见骨。在凡人界少不得留下残疾的伤,却被童如的一枚丹药治好了。
韩木椿母亲走得早,自小和父亲相依为命。小时候想当个花匠,却因为父亲的希望未能达成而汲汲于功名。父亲一走,他连奔丧都未能成行。冥冥之中,兴许和凡间的缘分早就断了。
韩木椿年少早慧,遇上这种事竟也没什么看不开,反而很快就想通了、放下了。只请童如在带他上扶摇山之前,回了一趟老家,在父亲的灵堂中跪了一夜,便算是真的了却尘缘,家人和功名说放就放,上山求道去了。
虽说修士不理红尘事,童如先前也不是没有救下过受害的凡人,但收作弟子的,只有韩木椿一个。除了韩木椿天资颖悟之外,大抵就是这份藏在稚嫩皮囊之下的豁达开阔,更令童如惊奇了。
人的一生就像负重前行,背上的很多东西——譬如功名、权力、财富甚至亲人爱人,都是作茧自缚,明知道放下就轻松了,但是背得久了,总觉得再背着走上一段就是终点了,放下了就是前功尽弃,所以没人能说放下就放下,最后总被这些压垮,不得善终。
能说放就放、说弃就弃的,大概只有以万物为刍狗的天地了。
韩木椿像是“无所求”,无所求,映出了一点无情的味道来,却和扶摇派的“人道”有些背道而驰了。
童如领着韩木椿上山的时候想道:“大概是年纪还小,不懂得自己到底要什么吧。”
也未必是真的无情。
事实上韩木椿刚到扶摇上不过几年,就能让山上开遍百花。比起成日浸淫修炼的童如,看上去有“人气儿”得多了。
爱花之徒,怎会无情?
童如被关在上辈子的壳子里,看着上辈子还是个少年的韩木椿拿着锄头,一长一短地挽着裤脚,在扶摇山的满山葱茏间忙忙碌碌地莳花弄草,额头见汗,脸蛋红扑扑,上头蹭了一道泥痕,瞧着稚嫩又生动。
他所遗憾这辈子错过的,韩木椿的少年时期,也是这样的吗?他所见的,扶摇山上开遍的百花,便是他这样一株一株栽下的吗?
他游历天下十数年,便有十数年未曾见过韩木椿了。思念被他紧紧锁在胸膛,等闲不敢拿出来想,那一壶提来的百花酒舍不得喝,酒壶都因他时常摩挲而变得光滑溜手。这一下相思却像是突然溃堤,冲了他个猝不及防晕头转向。
他的心里,一半是前世的这具壳子见徒弟不争气的忧愁,另一半却见之欣喜,恨不得多看看这少年的形貌,看出他所熟悉的影子来。一边看到韩木椿不务正业就头疼,另一边盯着韩木椿,目光都不舍得错一错。
时间快得一撒手就溜走了,来年开春,又窜高了一截的韩木椿骑在锄头上,身后是满山花海,冲童如张开双臂:“师父,看我给你种了一山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