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度日如年，足够他将过往缕个几百遭，将自己做过的每个决定细细思量。但即便再来一遭，自己也不过将来路再走一遍。

除了在方寸山——

他会不会在三星洞前跪更多时日；会不会不再炫耀变化之功；或者他不再想学长生之道，陪着师父直到下山，然后在寿终之时了此一生……

这里无人来看他，也就无人打断他的幻梦。

直到最后，悟空什么也不想了。

此时远处的山林已更迭了一层又一层，近处的树荫也足够铺盖满地面，每到秋冬时，山顶落下的枯叶足够将他埋个几遭。

只有不远处那棵桃树还是二丈高低，半寸未长，也从未颓败。

悟空每次看到桃树的时候，会不自觉用手摩挲胸前焦黑的竹枝，随后于不知尽头的岁月更替中感受到一点安宁。

直到竹枝又被他摩挲干净的那日，他已在五行山下被压了四百二十九年。

早春时节，冰雪未消，那棵桃树已生出了点点嫩芽，白色和绿色都是最温和的模样。

悟空从旧岁枯叶中冒出头，嗅到风中不知来处的点点花香，看着满目春光，忍不住伸直唯一在外面的一只手，仰起头打了个哈欠。

突然足尖冒出了一点点热，悟空并未在意，片刻后那点热意跳到了足心。

他借着四百多年磨出的石缝间隙晃了晃脚，那热意好似火苗一般跳动了一下，随即又稳稳落在足心。

他诧异片刻，思索着那点热意的来源时，起先的火苗突然逐渐燃烧起来。

之后火势渐长，足间的热意借势掠过经脉，燃过肺腑，烧至头顶指尖，星星点点弥散的烫。偏这烫躲不得，激得悟空战栗了一下，撞在石壁上，密密麻麻的疼。

但这疼痛只是片刻。

火势猝然变大，悟空只觉得浑身的血化作了油，肢干和骨架都成了暴晒百年的柴，遇到这火毫无招架之力，顷刻间便可被化为腐朽。更大的疼痛碾进悟空的五脏六腑，他痛呼一声，又在吸入的风加剧火势的瞬间被逼得抿唇止了声，只是暗自咬牙抵抗。

心下算时，离那雷灾已过了五百年，显然这次是当初师弟说要请水来灭的火灾了。

悟空面色痛苦，心下却颇有些苦中作乐，笑起那位师弟全然想错，这火请水怕是灭不了了。

可惜自己这次又是被囚于五行山下，与上次被禁锢于斩妖台上无差，那三灾躲避之法……果然又白费了。

此时那烈火已成燎原之势，寸寸吞噬着他体内的脏腑，每一遍都拉扯着快要分崩离析的知觉。悟空虽勉力保持神识清醒，却忍不住用皮毛去摩擦周身微寒的山石，以激起一时的疼痛，用于抵制灵魂深处的侵略，只是隔靴止痒，又如何得住？

疼，很疼……唯一的知觉。

止不住的知觉。

他的清醒逐渐被这疼痛所吞噬，随着天色一道黯淡了下去。只是天色有再明，那火势却无穷无尽，誓要将他化作灰烬才肯熄灭下去。

不知烧了几日，悟空终于忘了今夕何夕，如今又在何地。热意逼得他满脸通红，却反而满额头都冒出了冷汗，那汗里浸着红，淌过手背落在地上，柔嫩的草叶旁开出了一朵血色的花，周围是勃然的生机和盎然的春意。

脑海中已是一片混沌，悟空几乎是凭着本能，任由攥紧洞口碎石的手寸寸攀过地面，握住了胸前的竹哨，凌乱的泥沙又斑驳了瑕白不久的竹枝。

随着手指一点点收紧，竹枝上出现了些许裂痕。只要再用点点气力，那节脆弱的竹枝便可以碎做粉尘，即便他现在并不能完全想起碾碎这竹枝的效用。

可是悟空闭着眼，抿紧双唇咬碎了牙，却终于没有再碾下去。

只有两行湿意顺着面颊划过，与额上冷汗一同混入泥土，再无分别。

颓然松开手的下一刻，竹枝黯然滑落。

却在落地的瞬间磕到尖锐的山石上，回弹了一下，然后伴着极小的清脆响声，在满地碎石中断作了两半。

悟空早已烘得干枯的灵台凝滞了一刹，只听得咔擦一声，比这烈火更嚣然的疼痛电过。他怔然望向尽头的新草，一片寂静。

然后天地开始旋转，日月开始混淆，风穿透了他的身躯。

第19章 牧童

“嗨？你醒醒，醒醒！”

悟空正梦见下了雨，不自觉抿唇去尝嘴角的雨滴，闻声只觉得吵闹，扭过头将手臂盖住了双耳，不愿理会。

头上被拍了两下，那人颇有不肯罢休的气势：“你快醒醒，醒醒？”

“做什么？”悟空终于睁眼抬起头，沙哑的声音出口，先将自己吓了一跳。

几乎同时听见“啊！”一声尖叫，定睛看去时，三尺开外跌坐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孩童，一身半短的补丁装扮，看着自己满面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