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骏(34)
偶尔有人转过身去擦眼泪。
至于那演奏者,大家仿佛都已经知道谜底,然而依旧不肯说破,也不肯承认。
“主上的确说过他不通音律不懂乐理的……”那个坚决否认骁宗就是演奏者的老官员被阿选的部下推出斩首的时候,嘴里依旧喃喃地说着。“不过也许他只是不懂得骄王宫廷里的音乐?”
他也许是在希望,某一天那曾潜入心底的埙声,会在白圭宫再度响起吧。
弘始三年,也就是骁宗在文州的战场失踪一年之后,两个偶然路过战场的禁军右军士兵在狼藉的尸骸中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深埋在沾满尸臭的泥土中,旁边散落着黑色的盔甲碎片。正是因为纯黑色的铠甲不同寻常,那两个士兵才发现那东西的。
那东西是用陶做的,椭圆形,上面有六个孔。它看起来很粗糙,可是表面非常光滑,想来是经常被人握在手中,才变成这样的。
“什么呀?”一个士兵皱紧了眉头,把它翻过来复过去地打量,然后凑到嘴边一吹,从那东西表面的裂缝中发出了仿佛穿越已经残破的房屋寒风般尖利难听的凄惨声调。
另外一个士兵发出嘲笑的声音。
“真难听!”他说,“这算什么?不会是昭烈王的乐器吧?”
昭烈王是阿选的朝廷为骁宗拟定的谥号。
“别发傻了,”另外一人不屑地把那奇怪东西扔了出去。“你没有听说过吗,昭烈王以前就是个不懂得乐理的粗人。”
陶制的埙落在岩石上,碎成几片,发出了短暂而暗哑的破裂声。
那正是戴国之乐的末声。
注:篪,古代一种用竹管制成像笛子一样的乐器,有八孔。
埙,古代用陶土烧制的一种吹奏乐器,大小如鹅蛋,六孔。
埙为土制乐器,篪为竹制乐器,埙篪合奏声音和谐。后用以表示兄弟和睦,也代指兄弟。
我承认我是有意的。
第12章 君不见【骁宗】
初,戴国有宝重名流沙,方寸四寸,以金银为之,有五采,状如好女面,能言。弘始元年,上曰:“岂可惑于物而从耆欲也?”遂封藏于玉露宫。
……我时常想,假如有一天那个男人打开白圭宫重重叠叠的宫门,走进被遗忘多年的布满尘埃的宫殿,来到我的面前,……
我的王,你想到哪里去?
假如明天来临,何处是你的归宿?
请到我这里来。在我的眼睛里,你有无数个昨天,但只有一个明天。
我看到你的明天,你将倒在文州的最后一场春雪里,大雪将掩盖你的身体,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在远离玉座的地方,在远离你理想的地方,你倒下如同一颗无名草。我看见戴国的迷惘和荒芜盘旋在你之上,有如秃鹫盘旋在死体上。你的理想将成为野心者的饵食,你的血肉将喂饱贫瘠和灾难的灵魂。你只有一个明天,没有明天之后的未来;漫漫的风沙席卷你的来路,你将找不到归途。
可是看我的眼睛,你曾有很多很多的昨天,如果悔恨,如果伤感,如果想重头再来,你可以回到你所选择的任何一个昨天。
你更愿意回到哪里呢?你更愿意成为哪一个时候的你呢?
人生那么漫长,每个人都免不了对自己的现在和未来感到迷惘。每个人都会想过,“如果当时我那个样子做就好了”。这不是错,也不是懦弱,我的王,要靠自己的手来扭转人生的轨迹,想要上天再给予自己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是每个人藏在自己心底最深处的忏悔和愿望。
或者你已经不想再重复一遍无谓的人生?那也没有关系。我的王,你尽可以挑选一个你所最留恋最怀念的过去,你的时间将停留在那里,你可以永远生活在那个重新染上鲜活色彩的旧梦中,不会有任何人来惊扰你,你睡梦中露的满足笑容将是对我最大的奖励。
是的,是的,我看得见你的明天,我能把你带回昨天,我能做到,我能做到,我的王,因为我是你的宝重。
伸出你的手,张开你的眼睛,让我看看你的愿望,我的王。我看得见你许许多多的昨天。避开你明天注定的厄运吧,重来一次,或者再也不用烦恼。
告诉我,你愿意回到哪一个昨天?
你是否仍愿意站在大雪纷飞的白圭宫前,看着脚下的千万禁军将士,与阿选一同捶响战鼓?你是否仍愿意与他一起高唱战歌,让歌声震动鸿基山高高的白色山峰?你那时与阿选相视大笑,你们的眼中毫无芥蒂,犹如从来没有盛开过欲望之花的白地,你说如今你和他已经无法并存,但我看得到曾经你们情感胜于真正的兄弟,埙篪合奏的乐声曾充实过你的心灵。我知道如今填充那里的满是猜忌、愤怒和仇恨,但我看得出,你依旧存在留恋,你看他的目光中依旧有你和他如今都已经无法察觉的遗憾,你也曾想过“如果……”,哪怕那只是你最疲惫最伤感时溜入你灵魂的最最微不足道的诱惑。回去吧,回去吧,到那个你和他依旧称对方为兄弟的年代,你们的眼中毫无芥蒂,你们相视大笑,你们永远是对手,永远不会成为敌人。再过千年你们也不会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