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骏(31)

作者:青泥/没有月光

于是,一年到头,宫、商、角、徵、羽,黄钟大吕,阳春白雪,高雅堂皇的音乐像泉水般在白圭宫的宫廷中流淌;抱着笙和竽、穿着大红袍子的乐师从早到晚地在宫廷中走来走去。如果有所谓音乐天堂这种地方,那就是当时的白圭宫了吧。

所谓上行下效,以民风粗犷刚烈豪放闻名的戴国,就在那个时期,竟然令人惊讶地有了一个喜好音乐的朝廷。模仿着自己的主上,大臣和豪商们,都以在家中养成队的乐师和身边乐声不间断为荣。整座鸿基山那冷硬的险峰轮廓都仿佛因为音乐而柔化了。

在这遍及整个朝廷的爱好音律氛围中,只有一个例外。

禁军左将军乍骁宗。

他仿佛一块冰冷坚硬的岩石,漠然地矗立在白圭宫那四时流淌的音乐柔靡清泉中。在这个总是穿戴着满是无情意味的黑色披甲、有血般红瞳的男人胸中,那颗心仿佛已经粗糙冷酷到了无法为任何音乐打动的地步。

戴国的冢宰善箜篌,春官长因为演奏筦的记忆高超而闻名全国,大司寇对击筑的艺术颇有研究,就连与骁宗同为禁军将军的阿选,也吹得一口好篪。惟独乍骁宗,似乎连唱歌都不会。

惟独一次例外是在和元初年那场阅兵。骁宗带着三万禁军,大雪中在白圭宫前高唱戴国的古军歌《岧重》;三万将士壮烈激昂的歌声在风雪中声震九霄,仿佛是震慑日益沉靡的朝野的滚雷。可是骁宗自己的声音却隐没在成千上万的粗犷嗓音中,完全没法分辨出来。

每次进宫,听到为迎接他而奏响的威武乐,骁宗总是会微微皱起眉头。走在长乐殿前,听到远远响起的雅乐,别的官员都会稍微放缓脚步,侧着耳朵倾听,之后或赞叹或评论,他却会显出不耐烦的神色。郊祭中,当排场巨大、极其庄重古雅的颂乐响起,众臣中只有乍骁宗会露出那种要睡着了一样的表情。朝议完毕后,骄王将臣子留下来共同进膳,一旦乐师出场,开始奏乐、歌舞,骁宗就会立即起身,很有礼貌地告辞。

骄王也曾问过骁宗,是否不喜爱王宫中的音乐?而骁宗则直着脖子,漠然而坚定地回答:“微臣是武人出身,不懂得乐理!”

别人都为骁宗捏一把汗。但骄王的过人之处,就是他从来也不会为和臣子的这些分歧随意震怒。他微微一笑,摆摆手让骁宗下去。就算品味完全背道而驰,骄王也不会否认骁宗是极其优秀的将军和臣下。

和元十二年,春,宰辅失道,卒。月内,王于宫中驾崩,治戴百二十有四,葬于桑陵。

骄王出殡那天,挂满了鸿基街道的白幡素幛在早春的寒风中飘扬,所有的官员都穿上了白袍,跪在国府正殿前的广场上。仿佛是象征统治戴国一百二十年王朝的幽灵依旧萦绕不散般,鸿基城中此起彼伏响起了冰流般的哀乐。重重叠叠的乐声惊飞了停在宫殿顶上的鸟,仿佛有形的乌云般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就在仿佛永不间断的乐声中,骄王的棺椁覆盖着戴国国色的黑纱,和麒麟的棺木一同运出了国府。王的丧列过去之后,跪在最前面的骁宗直起了身子。白色的披风下依旧是闪烁冰冷寒光的黑甲。哀乐依旧如同年老妇人的唠叨般反复在耳边奏响,旁边的夏官大司马为那乐声所动,伏在地上抹着眼泪,乍骁宗却仿佛充耳不闻,只是冷冷地盯着凌云山那没入云端的山顶。

对于他来说,此时送入耳中的不是骄王那引以为傲的雅乐,而是鸿基山下,一个国家开始破碎、衰败的声音。

和元二十二年夏,乍骁宗自令坤入黄海,登蓬山与泰麒立约,入神籍,登玉座,封泰王,改元弘始。

新王登基的消息令白圭宫中所有人都振奋不已,惟独高兴不起来的是先王的御用乐师们。就算已经改朝换代,他们依旧忘不掉那个他们费尽浑身解数也无法用高雅音乐打动、在先王面前说着“我不懂乐理”这种粗鲁话语的红瞳将军。

不幸的预感果然实现,骁宗回到白圭宫后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关闭后宫,减少宫中人员,并且解散了乐师团。乐师长不服,上书骁宗提出异议,谁晓得立即就被新王无情的驳回。理由和他多年前在骄王的晚宴上起身离去时一模一样:“本王是武人出身,对于乐理一窍不通。请各位到能欣赏诸位高雅技艺的地方去吧。”

乐师们看来,这种借口是极其专断冷酷蛮横的,但却让人无法反驳。

于是,在即位的典礼上,六军将士和百姓震天的欢呼代替了颂乐,回响在国府正殿广场上;而举国的欢庆中,只有那些先王的乐师带着恨意,抱着自己的乐器悄然离开了白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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